通往城市的天路

■彭卫琼

1994年的元旦，我第一次坐上一辆拉木头的车，准备走出大山去看看远在什邡的忘年交——李叔叔和吕阿姨。他们是我从未蒙面的老朋友，缘起于李叔叔带军车到山里买苹果，由于钱未带够，我家苹果暂时赊账给他。因为此事，我妈怕被骗，经常埋怨父亲。事实证明妈妈的担忧是多余的，最后他们将苹果钱托人带给了我们。我听说这一事件后，心中便对他们有了好感。 通过书信联系和黑白照片的寄送，我们成了朋友。

坐在驾驶室，有些不习惯。尽管是熟人的车，第一次出远门兴奋、激动、害怕、徘徊、犹豫……五味杂陈。

兴奋的是第一次走出大山，那时我已经长大并独立了；激动的是可以去看看从未蒙面却非常熟悉的一对夫妻朋友；害怕的是到了什邡仅凭书信上的地址能否找到他们；徘徊的是到了成都如何坐车去什邡；犹豫的是坐车非常艰难，路途实在遥远。

那时候从小金出发到成都需要花三天两夜的时间。尽管实际距离并不遥远，总共只有280公里左右。可是山高、路陡，而且山路又崎岖蜿蜒，全是泥巴路和石子路。整条路除了山势陡峭以外，弯道还特别多，而且急。

从县城出发第一站，晚上要在日隆乡(今四姑娘山镇)住一宿。第二天再出发，到了卧龙或者耿达再住一晚，大部分师傅喜欢住耿达，因为耿达相对卧龙要暖和一些。第三天才继续开往都江堰或者成都。

当时没有水泥路，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说实话，那时候开车师傅们的技术绝对是杠杠的。尤其是遇到上坡或者比较窄的地段，师傅们都是单手握方向盘，大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边看路况边开车。有时候甚至直接打开车门踩着油门和刹车。天生胆小的我坐在车上心惊胆战，看着前面的车一摇一晃地走过了危险路段，心里直哆嗦。到我们过去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睁眼看，咬紧牙关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能顺利通过。

进入元月，小金已经很冷了，山上大雪纷飞。慢慢开始上山，刚过大草包就开始有雪了。有经验的老师傅便开始上链条，也有胆子大不上链条的师傅，他们怕上了链条车速度变慢，耽误行程。幸好我坐的那辆车，师傅认为小心为妙，把链条挂上了，我心里也踏实多了。

一路上随处可见打滑靠边的车辆。那时候大部分都是运地板和木头的货车。货车师傅们基本上都是几辆、十几辆一起走，方便路上相互照应。

每到冬季，在半路上歇息的车辆比比皆是。师傅说他们的车曾经坏在巴朗山，足足在雪地里熬了三天两夜。全靠过往的车辆给点吃的，直到修车师傅把车修好了才算安心。道班以上的路要多难走有多难走，尤其泥巴夹杂融化后的雪水，变得泥泞不堪，车轮经常陷在里面 ，直转却无法前行。有时候还得在前面的车上套上钢绳才能将后面的车拖出泥坑。

最怕的是雪大后路面结成冰，车在上面随时有打滑的可能。在翻巴朗山4400米的垭口时，那段并不太长的路有时要走一个小时。每辆车得保持一定的距离，前面的车不能快，后面的车不能挨得太近，稍不留神就会追尾。

没有开过山路、翻过雪山的师傅是不敢开车走这样险峻的山路的。

翻过巴朗山全是下坡路，正式进入云雾袅绕的“云车”模式。弯急、陡路时经常听见刹车突突突的响，还会闻到刹车片烧烫的臭味。

一路上除了紧张地看着师傅聚精会神开车，偶尔听他们谈及开车遇到的各种惊、奇、险的故事，有时也瞅瞅窗外，由于恐高和胆小，老感觉车轮就在悬崖和峭壁的边缘，一不小心就会滚入山谷掉进悬崖。听多了车祸的事，我老是心有余悸。

好不容易下完山，进入卧龙沟后又一波危险袭来，由于树木葱茏山谷狭窄，整条路都不怎么晒得到太阳。几天前的大雪还没融化，经过车辆一天天的碾压，全部变成了桐油凌(整块的冰)，前面的车像跳舞一样左右摇摆，又不能刹车，只能保持匀速前进。若遇到会车，稍不注意就掉进沟里或撞在护栏上。

第一次就这样紧张地坐木头车到了成都，在都江堰住了一晚。第二天边打车边问交警，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两位什邡的忘年交。

后来有一次，从成都回小金途径耿达，我们在冰雪路上接连出了两次车祸。第一次是在上坡，前面有一辆小拖板车，因为雪地打滑，突然不停后退，师傅怕它退下来撞到我们，也松了油门，只听师傅说：“完蛋了。我们是重车。”随即“砰”的一声，我们的车掉下了公路。车尾向下车头向上，垂直倒立在山崖。

我吓得半死，浑身无力。师傅说快爬出去，怕油箱破了发生爆炸，我们赶紧往外爬，好不容易爬了出去，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浑身一直不停地哆嗦。

我们拦了一辆便车，一起去映秀找吊车，等到下午才请到。把车从耿达拉到映秀的修理站，耽搁了两天才修好，我们又往小金赶。到耿达电站附近的一个弯道上，对面突然飞奔而来一辆车，因为是冰雪路，师傅也不敢刹车，“砰”一声，两车相撞，双方的挡风玻璃都撞碎了。我再次吓得半死，刚修完车出来不到一小时又出车祸了，真是祸不单行。这两次可怕的经历，也是我一辈子不想学开车的原因。

以前，从小金到成都的路真是要多险有多险。雨季易遇塌方、泥石流；冬天不是大雪封山就是冰雪路。“春巴郎”是出名了的，意思是每年的春季要到了，巴郎山的雪就开始大面积降临，故有“落霞寒烟千里路，不见风雪夜归人。”这样一说。

2008年地震后，这条路就更惨了，从小金翻巴朗山经卧龙、耿达到映秀再到都江堰，最后到成都，好几年成了死路一条。修了垮，垮了修，不知道因为这条天堑夺取了多少条人命。我们开始转变路线，坐客车需要从小金出发途径丹巴、泸定翻二郎山经雅安等地，需花一整天才能到达成都，晕车的人可遭罪了。后来为了路近一点，又冒险从小金出发翻夹金山经硗碛、宝兴到雅安再到成都。再后来，因为汶川那条线路抢修得稍微快些，我们又从小金出发翻梦笔山，途经马尔康的卓克基再到理县、汶川县最后经过映秀到都江堰，然后到成都。

无论走哪条路，除了高山就是峡谷，我们去成都真的是比登天还难，也称得上是走天路了。国家也花了大力气，花了不少人力、物力、财力等等。可是地势决定了，所有一切都有太多、太大的难度。一次次返工、改图纸、再测量……

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和党的好政策。2016年，终于修通了所有路段，而且危险地方以隧道偏多。八年啊，多么漫长的八年，小金人终于看到了希望。感谢党和国家对这条路付出的所有。

从巴郎山隧道到都江堰途经十几个隧道，减少了很多危险，缩短了途经的时间。所有人欢呼雀跃 ，第一次经过的人都会啧啧赞叹，感到幸福。拍照、录视频、记日记……用各种方式铭记那一瞬间。喜悦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激动、感动、感恩所有情感喷涌而出，几十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此，巴郎山隧道拉近了小金与外界的距离。过往的游客增多，来看地震遗址和这条线路的人也纷至沓来。终于不再是三天两夜、一天一夜才可以到达成都了。现在只需四个半小时平稳的车程，就可以顺利到达成都。

据说，今后还要修建一条从都江堰到四姑娘山的铁路(山地轨道)。这又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这是让小金人期待和幸福的事情。到那时候，那些年长的、晕车的、从来没走出过大山的村民们，也可以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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