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话不多 却心心相惜

■阿来

缅怀他的文字这些天已经很多。

陈忠实是一个特别真诚的人。在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组合：他的作品表现出了高度思考性，现代性。而在他身上，保持农民的质朴本色，地域特色非常突出。这种特点，在陕西作家群中，还是挺普遍的，比如路遥、贾平凹都有这样的特点。作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是新时期陕西文坛当之无愧的“三驾马车”。

所以在陈忠实先生去世后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四川和陕西，隔着一道秦岭，却有着很大的不同。当年陈忠实《白鹿原》的责编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这位责编之前告诉我，《白鹿原》从约稿到交稿花了近20年的时间，这样的写作是要多么的深入，才会历经沧桑。

陈忠实受到路遥的影响，包括贾平凹，他们都是全身心投入，铆足了劲地去写。他们几位作家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狠狠扎根在这片土地，始终关注并且非常深入地去体验、观察，然后去呈现。好像在四川文学中，很少有这样的作品。

反而四川这几届茅奖得主，除了周克芹书写四川本地的题材以外，王火老师上世纪80年代从外省来到四川，而且《战争与人》也不是典型的四川题材。另外，柳建伟也是河南人，而且他写的是军旅生活。众所周知，麦家是浙江人，他在成都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写的谍战更是没有四川的内容，而我的写作又属于少数民族生活。所以四川盆地，真正代表四川文化主流的作品，很遗憾的是从周克芹以后就是缺失的。周克芹英年早逝，他给我讲过，他完成了一部长篇，结果去世后，这本书没有找到。本来这个新时期文学开头还是开得挺好的，可惜没能延续。

一个地方真正文脉生长，有一个传统，会寻找前辈达到的高度，从那个高度出发。陈忠实多次说过觉得陕西作家柳青的路子是对，我觉得陈忠实肯定超过了柳青。毕竟时代不同，一方面他有非常深入生活扎根生活的优良传统，另一方面，他受到意识形态的禁锢很少，非常有勇气地去探索历史和真相。这期间明显他又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

从路遥、贾平凹、陈忠实等他们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这些陕西作家之间互相影响，发展，然后集体走高。他们有统一的气象。

四川作家们的作品朴素是够的，生活气息是有的，但是思想缺乏深刻。当然，更重要的是艺术文学创作，还不断从形式到语言的变化。而陈忠实的《白鹿原》，语言自身有巨大的创新和努力。文学是特别综合的东西，我们又容易偏颇。我们总是找辛苦、所以总是找方便、快捷、容易的方式写作。四川文学单独挑出来，有好些个不错的，但都没有形成合力，共同对这个世界发生更大的影响。

陈忠实的写作经验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又带来什么正面的启发？这才是缅怀和追思逝者最重要的方面。

我和陈忠实个人的交往说不上多深入，中国人总是有不好的习惯，一个人有名气，如果去世，都写文章回忆当时和他怎么交往的。

之前记者问我，有一张照片上是陈忠实到成都，和我坐在一起。因为我们参加的都是文学活动，就是简单的交流，吃饭喝酒。早在上世纪90年代，我就和陈忠实先生有了接触。那时，先生已是知名作家，而我是读着他作品长大的晚辈。

我年纪比他小，我很尊重他，我们彼此尊重，并且心心相惜。我们不会寒暄。他不是一个太多话的人，但如果大家投机了，专注讨论一件事，比如文学的时候，他又会有说不完的话，很有见地。我刚开始接触他时，不免会担心那么著名的一个作家，一定是冷冰冰的吧？没想到，他竟然那么真诚而又真实。

当《白鹿原》的责编告诉我，陈忠实先生写《白鹿原》花了那么多年，交稿时已至中年，我感到震惊，而《白鹿原》大气磅礴，有一种脱胎换骨的艺术表现，我又实为叹服。一个作家能做到如此成功的“中年变法”，极其难得！在这部作品中，在处理、再现历史的种种视角方面，开辟了在当时来看，是非常崭新的路子。做到了超越政治、超越党派之争，又客观展现历史的难得境界。

说这部作品是一部文学史诗，是完全不夸张的。一个作家，有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代表作，已经是不容易的了。

自从陈忠实先生去世后，我脑海里都是这些事在徘徊。追思一个人，会谈他留下的精神财富，对一般读者就是一本书，对更多写作者，包含了一些启示的意义。对一个作者最好的纪念就是记住他的书，人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而琢磨他书里遗存下来的价值是什么？启发是什么？我们会继续思考。

感谢陈忠实和他的作品。

（作者系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四川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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