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世界很小

“我在哪里……我怎么在这里？”父亲刚醒过来，睁眼欲起身，他紧张地问道。

“爸，你生病了，脑子里小血管破了一点点……”我赶紧解释道，不敢把“脑溢血”这个词说出来。

母亲紧张控制不安情绪，用舒缓语气关切地说：“好好躺着，别乱动哦……”

父亲刚躺下又不安地问：“那谁给蒙猪弄饭呢？”蒙猪是我儿子的乳名，他在读高中。

“都在学校吃饭啊，放心吧……”母亲赶紧接过话。

“那晚上怎么办？谁弄晚饭？”

“有我们的嘛……”我接过话后，父亲终于放心睡了。

每年学校放假，父亲就赶往成都与住妹儿家的母亲会合，待学季到来，便又赶回来料理家务。蒙猪出生断奶后，便被送往老家，读幼儿园才被接回。自那以后，父母便被亲情“绑架”，生生分离开来，父亲住我家，母亲住妹儿家。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蒙猪都已读高中了。

父亲每次从成都回来，听到邻居喊“罗大爷，你回来了哇”，便满脸自豪与得意地答应“就是哇，才从成都回来”。每次都会特别强调“成都”两字，让周围的人羡慕不已，放下行礼后就带着幸福感下楼与邻居聊天。

到现在还记得父亲突发病的情形：那天我妻子值班，父亲从成都回来后，放下行礼洗脸整装后下楼。父亲平常总是主动回家做饭菜，那天饭菜都摆上桌了，都不见父亲回来。打电话没人接听，我便着急下楼寻找，刚出小区便在门口超市看见父亲回来了。

“爸，你怎么了？身上沾这么多灰尘，帽子都戴歪了……”

父亲没说什么，回家后直接躺到床上。蒙猪去叫他吃饭，回来时惊奇地说：“爸，爷爷好象尿地上了……”父亲吃完后又躺回床上，这种情况很反常。

当妹儿知道情况后，叫我们赶紧送医院，务必检查头部。我这才想起妹儿曾经说过“爸的脑子严重萎缩，随时都可能出意外”。检查结果很快证实妹儿的担忧——脑溢血。“幸亏你们送得及时……”医生的话让我们很庆幸，庆幸之余我非常羞愧：为什么不谨记妹儿的提醒呢？

父亲的病只能静养。母亲侍候父亲大小便时，他很坦然；轮到我时，父亲忸怩着，不安的情绪布满脸上。“爸，别动哦，您生病了嘛……”“爸，小时抱我拉屎拉尿、擦屁股，我侍候您是应该的呀……”父亲终于平静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脸撇向一边。

我用行动去弥补，却让父亲难为情。想起过去父母为照顾幼小的我，毫无怨言做的一切，我伏下身去，轻轻地亲吻父亲。熟睡的父亲，脸上似乎绽放着笑容。

我这一举动最终被发现了，父亲惊恐地盯着我：“你这个娃儿，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我说：“爸，小时候你亲（吻）过我，现在我要亲（吻）回来……”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让人看见没正形的……”

父亲几代单传，身体素质非常差，大腿至今没我的小腿粗，进而形成上身臃肿、下身薄弱的畸形身材。在那个靠力气吃饭的年代里，我难以想象，承担那么多家庭重担需要父母具有何等坚强的毅力与艰辛的劳作。

父母一生引以自豪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抚养儿女成人；另一件是在不具备条件的情况下坚持建好新房，为我娶媳妇作准备。当我在1989年考入“吃国家粮”人员的行列时，父母比中了特等奖还要高兴，但我永远忘不了父母走了一条沟才凑齐学费的辛酸情景。

“爸，这一辈子都守在这个沟里，开心吗？”那时我年轻气盛，看过城市繁荣与别样生活后，在一个冬季漆黑夜晚的煤油灯下，我向父亲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当时我是想问父亲就这么一辈子呆在这个穷困丘陵山沟里，不感到憋屈可悲吗？

“毛娃（我的乳名）啊，你想多了……我守着这个家，照顾好你奶奶，看着你们长大成人，很开心啊！”

父亲的话让我羞愧。多年后我也为人父时，才深感我提的问题是多么肤浅与无知。

或许，父亲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可家里有我的奶奶，还有两个儿女，他能到哪里去呢？

父亲满50岁时，把家里仅有的一头肥猪杀了，在生活了几代人的聚居小院里，热热闹闹地摆了十几桌庆祝生日。兴奋、自豪和满足充溢在父亲脸上，他赚足了面子，代价却是接下来长达半年之久的拮据生活。那时我兄妹刚成家，内心产生埋怨，父亲却说：“人活一张皮，几十年了，我不该风光一下？”

父亲的愿望就这么大？我无语。

“我回去种庄稼了……”“为什么？”“手头没钱，心里慌……”这是父亲到我家后，我们父子间唯一的一次争执。

“爸，出来的门槛很低，回去的门槛却高哟，就这么回去，别人会怎么想？是被撵走的？还是自愿回去的？”说这自私的话时我脸红了。

“……”

最终父亲没有回老家，那个离家的情形肯定被他无数次回味：把喂的猪、鸡、鸭卖了，把粮食卖了，把辛苦侍候了一辈子的土地送了，带着乡邻们羡慕的神情，坐上来回晃荡的“偏三轮”，眼睛湿润地回望那生活了50多年从未离开的老家，满怀希望地盯着前方的路……

经过那段揪心时日，父亲终于出院了。

出院后，父亲没有什么话语，半天都说不上几句话，很多时候想的与说的不一样，他很尴尬。后来，父亲干脆不再说话，怕得罪听话的人。

通过咨询医生，我们才知道，疾病压迫了父亲脑神经语言功能，才出现这种状况。

生病之前，父亲几乎是话痨，吃饭时捡各种听来的消息，或者自我吹嘘得意的事，年复一年日叠一日地说，最终让人生厌。蒙猪常敲着筷子嚷道：“爷爷，你都说了不下十遍了……”父亲一愣：“我说过了？”然后讪讪地吃饭。

我们那时并没有意识到父亲脱离了社会，除了这些，他又能讲什么呢？由于寂寞，他渴望交流，我们却借口工作或烦恼而忽略了这些。父亲虽然在物质上满足了，在精神上却被忽视，即便我们天天守在一起，却没有真正照顾到父亲，这其实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孝之处。

看到父亲现在这种状态，我内心很沉痛，当初若能好好与父亲交流，把所有欢乐与忧愁同他分享，那该是多么开心与美好的事啊！

可这一切再也不会出现了。

“庚麻子（父亲乳名）……”“阳嗲嗲（父辈责骂小孩）……”“军师（乡亲们对他的赞誉）……”为了引起父亲的聊天兴趣，我故作惊讶地叫喊，父亲听了很高兴，满脸慈祥地责骂“分不清高矮了”，或爽快地应一声“哦”。

每当这时，父亲说话欲望被激起，努力想讲述往事，但舌头转了半天还是憋不出几句话，或者词不达意，最后只好被迫放弃。

我们兄妹尽可能抽时间带父母到周边景区游玩。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父亲，见到他脸上笑容绽放，就问：“高兴不？”“高兴！”“喜欢吗？”“喜欢！”“漂亮吗？”“漂亮！”除此之外，父亲便没了言语，那种兴奋劲儿，如孩童般天真无邪。

父亲爱照相，每次都会精心摆弄臃肿变样的身材，神情灿烂如花。当父亲头顶着花环时，就像个孩子得意晃动着脑袋，留下无数天真的笑容与可爱的影像。可愈是这样，我便愈感到伤痛与悔恨，希望时光永远都停留在那些开心的瞬间。

蒙猪上高三时，已不能自理的父亲吵闹着要回来给孙子煮饭。当知道蒙猪被沈阳高校录取时，父亲责怪“为什么不选成都的大学，跑那么远干啥？”然后又说，男儿志在四方，走远一点好。待蒙猪去上大学时，父亲又偷偷塞钱给他。

父爱无疆，父亲的世界却很小。父亲只能在现在的居住点周围转，远一点便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每次听说我要去看他，他老早便下楼来接。往返多次，惹得母亲训斥、嗔怒，怕他摔倒。每次见到我，父亲总是很兴奋，拉着我的手，看我瘦了没有，问工作累不累，劝诫我不要东想西想、这山望着那山高，责怪我又在抽烟了。

那天已走了很远的路，父亲仍坚持要陪我转。看到对面的高楼，父亲说：“对面的房子看到很近，可走过去还得过一条河，河再往下，流到出城的大河里，至少要半个多小时……”其实，我们生活中很多事，看到、想到都感觉很容易，可真正实施起来，却又是那么遥远而艰难。我们时常想念父母，想经常去看看，陪他们聊聊天，听他们唠叨，结果一推再推，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再没有这个机会，才后悔莫及却无可奈何。

看着日惭衰老与颓废的父亲，我内心异常惶恐不安。父亲，如果时光能倒流，生死能轮回，我真希望能重新做你的儿子；更愿我们能互换一次角色，让我也如当初你待我那样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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