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伤心成悔恨

□张鑫

藉着一次在成都培训的机会，我徒步五公里，前往慕名已久的洛带古镇。

洛带最出名的当属广东会馆里的“伤心凉粉”，然恰逢闭门维修，无缘品尝。正独自遗憾，旁有街童指点：街尾有真伤心凉粉。

细雨霏霏，一路踱去，见一门楣大书“开心凉粉”，间隔一铺，赫然又一家“真伤心凉粉”。茫然间，我问开心凉粉的大娘何谓开心、何谓真伤心，大娘笑答：“你吃过就明白了。”于是两种凉粉一道品之，开心凉粉香辣酸爽之中回甘，自然越吃越开心；而伤心凉粉麻辣刺骨，越辣越想吃，直吃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那碗开心凉粉，有母亲的味道。

记得小时候家境贫寒，但聪慧的母亲却总能想方设法让原本清贫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比如将本不够一家七口果腹的粮食，变着花样地做成清明菜粑粑、野菜糊糊、蒸米糕等等，既节省了粮食，又确保一家人不会吃了上餐缺下餐，还让我们姐弟四人吃得开心。仔细想来，最难忘的还是母亲自制的凉粉了。记得那年夏天，连续下了几天大雨，生产队停工，父母和大姐不用下地干活挣工分，二姐也不必带着我和小弟满山遍野去割猪草、寻野菜，母亲便把积攒了许久的豌豆拿出来，用水泡胀，磨制成浆，下锅熬煮，制作了一盆一家人都盼望已久的凉粉。等待的过程幸福而又漫长，那种感觉我至今难忘。真到吃凉粉的时候，我们姐弟四人又常常会起纷争。那时候凭票供应的白糖和红糖是稀缺之物，平时只有年事已高的奶奶和年幼的小弟才有权享用。吃凉粉时，母亲会在我和小弟的碗里除了添加胡豆瓣和蒜泥等调料外，还会额外地舀一小勺糖，让我们吃起来

感觉不太辛辣，而大不了几岁的大姐二姐就没有这种待遇，她们常常被辣得眼泪直流。今天，我终于顿悟，原来我家早就有了开心凉粉和伤心凉粉。

趁着避雨的时间，我一边吃凉粉一边与真伤心凉粉店里的两位大姐聊起家常来。原来，客家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折饭”(客家语“吃饭”)，其中有道菜就是这催人泪下的凉粉，吃饭人每每会因思念远方的亲人而涕泪俱下，这就成了“伤心凉粉”。听了两位大姐的解说，我黯然神伤，自上次去看望母亲以后，已过去一周，如果不出差，今天晚上是我跟母亲约定的陪护她的日子。

我随即给二姐打了一个电话，二姐正在给母亲擦洗身子、更换尿不湿，说是母亲又把尿不湿撕得满屋都是。我问母亲近况如何，电话那端传来母亲微弱而又迷茫的声音：“还是那个老样子！”

我明白母亲的忧伤，她是多么急切地想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她不想给子女增添太多的累赘。但她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除了右手和右脚能自由伸缩翻动外，其他一切都是徒劳。在无尽的苦闷之中，母亲便只能拿尿不湿撒气，这又无端地为照料她的姐姐增添了额外忙乱。

母亲因糖尿病并发症引起急性脑梗导致偏瘫，已经卧床近两年了，期间数度病危，皆因我的坚持而抢救过来。难的是平时的护理。妻在重庆陪同儿子向明年的高考冲刺，那是马虎不得的，而母亲又不愿老来再背井离乡，我又常年奔波在外，咋办？好在大姐二姐及两个姐夫忠厚实诚，便担负起了照料母亲的重任。每每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独自忍受病痛的折磨，我偶尔也会质疑我的坚持是

否有价值。但我坚信，只要能让母亲多陪我们姐弟一段时间，我们付出再多的辛劳都是值得的。

记得去年7月初，二舅去世，小弟前去叫大姐一起去奔丧，母亲闻讯后着急忙慌地要大姐为她收拾行装，要去见二舅最后一面。母亲坐在轮椅上一边述说着她们兄妹的苦难生活，一边催促大姐快点收拾，说着说着便瘫倒在轮椅上。当母亲再次苏醒过来，二舅已安葬多日，而母亲脑部又增加了几块面积更大的血栓，整个右脑几乎梗死。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极度虚弱。记得那天晚上我独自在医院陪护，后半夜，母亲因疼痛再次醒过来，用她那虚弱无力的右手拉着我，说她刑已受满，请我放手，让她去陪伴早已故去的父亲。我理解母亲的痛楚和悲伤的想法，她要放弃治疗，想要离我们而去。我强忍悲痛，紧紧握住母亲枯瘦的双手，与母亲一道回望过往岁月，回味母亲给我们做的难忘的凉粉、米糕和清明菜粑粑，我希望母亲能够鼓起勇气再陪我们走一程。

自那以后，母亲便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她能记起并说出我们姐弟儿时的顽皮趣事，迷糊时又常常自言自语地说些她正在做年轻时养猪种菜搞副业的事体，有时她还让我们不要打搅她，说她正在和父亲一起锯木板做箱子等等。

由于长期卧床，忧郁和绝望随着病床的摇转而滋长。去年十二月二十日晚，母亲再次陷入迷离状态，任人劝说都无济于事，大姐二姐小弟和两个姐夫围在床边六神无主。当我赶到的时候，母亲心安了许多。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告诉她：“父亲和二舅不是来接你，他们是来看你，叫你要听话，认真吃饭，好好生活！”母亲情绪安定下来后，我叫

来救护车连夜将她送进了医院。这一去，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直到春节前两天才出院。

电话那端又传来母亲微弱断续的声音，她问我在哪里在做啥，怎么六七天了还没去看她。我说我在成都出差，过两天回来就去陪她。母亲又叫我在外面多注意安全，有空再回去。听着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呢喃，我知道母亲是在掰着指头过日子，再痛再煎熬都在为子女考虑。

天下的父母，何尝不都是如同我母亲这样呢？尽孝须趁早，赡养时不待。母亲为我背上书包、送我参军入伍，仿佛就在昨天。在我穿上军装、走进军校的时候就曾暗下决心，一定要勤奋学习、努力工作，让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过上好日子。转眼间，父亲已然离去，母亲也早已满头霜发，眼看着也要离我们而去……隔壁店里传来赵雷沙哑而又忧伤的歌声：“……我多想分给你一些我的力量/我多想给你一颗轻松的心脏/妈妈，走的时候一定叫醒我/如果你不想看到你的孩子在清晨难过……”

吃着伤心凉粉，想着和母亲的点点滴滴，泪花在眼眶中打转转。我祈愿，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不要让我遇到。母亲，我真的想一直守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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