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状元下海心意稠

读史札记

□傅绍万

中国封建社会历时2132年,比较权威的统计,共有状元504名。状元荣耀至极,“状元及第,虽将兵十万恢复疆土,凯歌荣旋,献捷太庙,其荣不可及也。”但是,清光绪二十年状元张謇,却由极尊极荣的士人魁首,投身于四民之末的商人,下海办厂了。

张謇中状元,出乎意料之外,令他内心忐忑。作为一个贫寒农家子弟,他饱尝了人生悲苦,也历经科场蹉跎。他教过学,编过地方志,入军界幕府九年。三十三岁中举之后,先后五次参加乡试不中。他告诉父亲,“试事愿四十为断”。1894年,朝廷为庆祝慈禧六十寿辰,决定举行恩科考试。这年,张謇四十一岁,父亲恳求他再考一次。父命难违,但他态度消极,迟迟不愿动身,发榜了,也懒得去看上一眼。结果,在礼部考试中排名第六十,复试中列第一等第十名,殿试夺魁,授翰林院编修。面对这一殊荣,张謇极为冷静,他在日记中写道:“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一旦予以非分,事类无端矣。”

状元的荣名,没有带给他锦绣前程,带来的却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生。他的座师是光绪皇帝的老师、军机大臣翁同龢,清流派领袖。翁同龢的死对头是李鸿章,后党主帅。时当甲午战争前夜,和战之争和潜藏于背后的帝党、后党斗法,搅动得朝野不宁。张謇坚定地站在座师一边,健笔凌云,猛烈抨击主和派苟安卖国。争斗方酣,接到父亲去世噩耗,他请假回家丁忧,从激烈的政争中抽身,也躲过了后来李党的清算。1898年初,戊戌变法大潮将起,维新图强大势已成。张謇闻风而动,进京销假。他竭力尽智,辅助翁同龢,参赞新法谋划,以其杰出的治国理政才华,被座师誉为“霸才”“奇才”。但是,变法刚刚开始,翁同龢就被慈禧开缺回籍,帝党失去了领袖人物和变法枢纽。张謇清醒地分析局势,再次请假返乡,准备从此远离官场,告别仕途。变法维新被血腥镇压,他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灾祸,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这时候,他这个状元的前程也就基本走到了尽头。此后,晚清新政废除科举,状元这个名号就被送进历史博物馆了。

人生能有一次极致的辉煌,也就足够了。张謇完全可以抱着状元的荣名,在往日的辉煌中度过一生。但是,一个看似偶然的机缘,却改写了他的状元人生,也为状元史册写下精彩的一笔。

甲午战败,《马关条约》签订,割地赔款,山河破碎,“几罄中国之膏血”。清廷为稳固江山社稷,出台鼓励实业发展的国策。洋务运动仰仗的官办企业之路,已经百病丛生,难以为继,急待激活民间资本。时任两江总督张之洞奏请朝廷,在通州等地设立商务局,由张謇领办企业,政府设厂的闲置设备,可以作为投资,作价折股。这是一次重大的人生抉择,也为他指出了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新路。事到临头,决断不易:以“皭然自待之身,溷秽浊不伦之俗”,价值几何,值不值得?他经过激烈的思想交锋,找到了精神上的慰藉:投身实业,一可以“求国之强”,二可以“言商仍向儒”,通过兴办实业,筹措办学资金,经商贾再回归士林。他下海之初,内心极度纠结,脚踩两只船。随着实业活动的拓展,他的认识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决意“舍身饲虎”,义无反顾。他在《记论舜为实业政治家》一文中,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主张:“史记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负夏(原注:索隐,就时若乘时射利也)。又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无论耕渔之为农,陶与作器之为工,就时之为商,其确实者矣。舜若止是自了汉,作个人事业,人孰附之……若非舜之实业发达,亦未必人人归附于此。”放下了重士轻商的传统包袱,萌生了博大的圣人情怀,实业就成为他终生为之奋斗的理想追求。他效法古代圣贤,开辟出成聚、成邑、成都的辉煌事业。

读书人的通病是轻世,端着清高的架子,远离实际,远离民众,也就百事难成。张謇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他既有高远眼光、又能脚踏实地的做事风格。1895年秋,张謇开始奔走于通沪两地,活跃于官、商、民中间,筹措资金,商议办厂。次年,奏请政府立案,走上兴办实业之路。他怀揣一张宏伟蓝图:利用通州的优质棉花,发展纺织业；依托纺织业,建设原料基地；以实业为根基,发展教育和慈善事业。到辛亥革命前,张謇已经建立起一个以大生纱厂为轴心,拥有二十多家企业的资本集团。到1920年,进入实业鼎盛期,经营范围涵盖纺织、盐垦、金融、航运、仓储、造纸、医药、玻璃制品等数十个领域。他面朝大海,筑堤造田。十年茹甘苦,沧海变桑田,荒滩上出现了一个六七千人的小社会。他依托实业,兴起前所未有的社会建设事业。办起博物苑、育婴堂、养老院、盲哑学校、栖流所、济良所、残废院,建设学校达到340多所,建成了一个比较完备的地方教育体系。他倾其所得,在晚年甚至变卖书画,负债而为。

他像一个圣者,奉行着“天下之大德曰生”的信念。他荜路蓝缕,创造出一个“新新世界”建设样板。他从一隅出发,将他的社会改造试验,由垦牧乡推广到通海地区,推广到江苏省,再到全中国。状元带动,应者风从,一大批官僚绅士和商贾纷纷投身近代工业,一大批知识分子纷纷走入民间,发起影响深远的乡村改造实验。毛泽东说,讲到民族轻工业时,不要忘记张謇。我想,讲到知识分子唤起民众意识的觉醒,也不应忘记张謇开出的一脉源流。

张謇所走的路,是一条实业政治家之路。实业发展离不开政治。它需要政治创造发展环境,需要借助政治争取权利地位。张謇有意疏离政治,政治却时时撞响他的大门。他创立的实业刚刚出现生机,义和团运动兴起,仇洋排外浪潮席卷全国,杀洋人,烧洋货,扒铁路,毁工厂。为了维护企业利益,张謇挺身而出,奔走于官商两界,运动时任两江总督刘坤一,联合湖广总督张之洞,推动东南互保,维护了一方稳定。晚清新政推行,立宪成为潮流。朝廷为了笼络商界名流,任命张謇为三品衔,商部头等顾问官,他欣然受命。这时候,张謇已经成长为一个精明的实业政治家。他清醒地意识到,只有更新制度,实业才能振兴,而社会制度的改造,不能只是寄望于腐朽的朝廷和无能的官场,必须广泛聚合社会各界力量。他弃绝前嫌,说服袁世凯加入立宪派阵营。他担任江苏省咨议局议长,发动绅商阶层,成立立宪预备公会,组织全国性请愿活动,推动早开国会,早立宪法,成为当时宪政运动的重要领袖人物。清廷灭亡,共和建立,袁世凯称帝,做了八十三天短命皇帝,继之而起的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哪里还有实业的生存之地?张謇苦心经营的实业集团,终至负债累累,转手他人,其社会改造试验也难以为继了。

民族的苦难,酿成张謇的悲剧,虽败犹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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