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流沙河讲唐诗

◎敬 锐（作家）

在阅读求知已经相当方便的当下，能赶赴十余里之遥去听一场讲座，必定有足够的理由才行。闲吹庄子、点醒诗经、详解唐诗……近年来，流沙河先生的系列讲座，无一不是高质量、高水准的文化大餐。在成都图书馆、言几又书店等地，我每每混迹在听众里，受教获益甚多。结合这两三年的学习笔记，我想大书一笔。

先生已经耄耋高龄，清癯消瘦，白发萧疏，皱纹深沉，他曾打趣自己“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风里”。显老态，但不龙钟；行动缓慢，但非迟钝。思维依然敏捷，记忆力很好，随口吟出长篇诗词和文章。

老先生一口川话，嗓音略带沙哑，语调平和，节奏舒缓，娓娓道来，时有解颐之妙语，解诗从文字学、历史掌故、文学欣赏等多种层面切入，并能联系当下，善用俗语，活泼风趣。他会用他的语调，把你带入那个历史氛围中去；让高头讲章，在俗言俚语中接上地气。

他善于举出新鲜贴切的例子。如在讲到王维《积雨辋川庄作》里“积雨空林烟火迟”这一句中的“迟”字时，他举出 “四川有句老话‘娘问女儿哭啥子？湿材烧火烟子多’。这就说明这个‘迟’字和‘积雨’是有因果联系的”。

他解诗从文字上说开，让人对诗有最直接了当的理解。在讲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时，从序言一字一句讲起，他说：“‘大娘’应读作‘太娘’，像成都的大慈寺大家都叫‘太慈寺’，‘娘’是一声，成都人现在还叫的‘娘娘’，就是来自古语。‘太’是家族排行的‘No.1’，十二娘就是家族排行老十二。”

他能化深奥为平常。如讲到“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他说：“你看，公孙大娘舞起来就像奥运会的体操运动员，上下连续翻跟头，身上穿着亮闪闪的锦衣，就这样，就这样，刷！刷！刷！”一边说一边身手并用的比划着，眉飞色舞。

他经常会带入自己的感情。在讲到杜甫《咏怀古迹》其二的“摇落深知宋玉悲”一句时，他解读，杜甫写宋玉，实则是在比喻自己。悲秋时节的落叶、风流儒雅的气度，都是在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怅惘。“年轻的时候人都精力旺盛，耍得安逸，哪会懂烦恼。中年后，特别是在社会中不得意的人，看到大自然的花开花落，联想到自身相似的境遇，就会觉得凄凉。”

他善用川话，往往妙趣横生。在讲到杜甫《咏怀古迹》其四“蜀主窥吴幸三峡”，他说，“这个‘窥’咋个理解？就是说刘备贼眉贼眼的样子，一直在那儿瞅人家吴国。”顿时引起台下听众热烈的笑声。在讲到这首下一句“崩年亦在永安宫”，他解释这个“崩”字：“刘备是皇帝，他死叫做崩，像山崩了一样；我们这些平常人命不值钱，叫翘杆儿！”他随后又默默地补充道，“但是苟活好，我不愿崩。”

在一次讲座上，他非常感性地谈到对古典诗文的情怀，他说：我们都太笨了，不会表达，等我们读到这些诗，才发现古人已经替我们说出来了，表达出来了；多读古诗，会让我学会表达，变聪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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