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流沙河的点点滴滴

□ 王升华（成都）

集诗人、作家、学者、书法家于一身的流沙河先生，于2019年11月23日走完了他88岁的人生之旅。这条流了半个多世纪的人文大河，虽有过沉默干涸，有过艰难曲折，然而总是流得欢畅多姿，流得宽阔深沉，流出一派浩淼壮观的潋滟波光。

第一次见到沙河老师，应该是在1990年11月10日，四川人民出版社《龙门阵》杂志在成都饭店召开创刊十周年纪念盛会，我是被邀的作者之一。那天参会的领导和作者很多，沙河老师到场但没有讲话，会后集体合影，他自然是被拥坐在中间位置。

之后不久，我参加了川西小说促进会周谈，和流沙河老师就经常见面了。周谈每次一个话题，由一人主讲，引出讨论，参加者自由来去。沙河老师是常客，大家最喜欢听他讲话。他学识渊博，语言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如他讲自己对文学的定义是：有一种文字，既有人生的意义，又具有艺术性质，就叫文学。他主张文学为人生，要有人民性，文学的价值在于让人们知道真正的人生和生活。文艺作品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叫人醒来，一种是叫人好好地睡。他谴责了那种叫人“好好地睡”的东西，赞颂了“叫人醒来”的作品。

1992年秋，一家出版社拟出我的小说集，于是我萌动了请沙河老师题写书名的念头。那是9月21日上午，我骑自行车到红星路省作协宿舍，在门卫处问得他住在五楼，我爬上楼去，看到左右两道门，却不知沙河老师住哪边。细一看，左边有防盗门，右边挂个布帘，想沙河老师的为人，就去右边按了门铃。有脚步声，门开了，一看正是沙河老师，我惊喜地说：“冒昧打扰！”沙河老师笑说：“哪里哪里，进来说，进来说。”便将我迎进屋里。这是套三房子，靠山墙的一间是客厅，条几上放满了书。我正要说事，沙河老师说：“坐下说，坐下说。”我说明来意，沙河老师说：“不就是写个名字嘛！马上就写，叫什么名字？”我拿出一个蓝皮笔记本，把写好的书名给他看，又准备拿出带来的纸笔，沙河老师忙说：“我这里笔、墨、纸都有，你不要拿。”我只好不拿了。沙河老师先把我的书名考据一番，还拿出新华字典印证，最后说：“还是按字典来写吧。”我称好。他又问我是横写还是竖写，我说都可以。他说：“那我就横写，你要竖的变一下就是。”然后站起来说：“我找本书给你看，我慢慢写，不慌！”便找了份《文学报》给我看。他伏在书案上认真地写，不时站起身端详，说：“我写大一点，你拿去缩小。”他一气写了相同的四张，然后说：“坐着耍一阵，等它干了。”便和我摆龙门阵，问我是哪里人，辨我口音，哪所学校毕业，哪个单位工作。一会，字墨多处干了，他又拿了废纸，将未干处压干，然后说：“你拿回去选择，还可以排列组合很多种来。我给你找个纸包好。”他拿来大信封包了给我，我再三道谢，他送我到门口，握手相别。我匆匆下楼，到车棚取自行车，走到宿舍门卫处，忽见沙河老师站在那里，正朝大街东张西望，我吃惊他这么快下来有什么事呢。谁知他一见我，忙将手里一个蓝本子递来，原来是我那个写着书名的笔记本放在桌上，走时忘了，害得他拿着本子急追下楼寻我，可能正焦急呢，我心里万般感慨一齐涌来。

那之后，在周谈上我们还是常见面，我因事又去过他家两次，并由他介绍我加入四川省作家协会。他的著述我多有收藏，更偏爱他的散文随笔，那拟人化的写法生动传神，文采又隽永优美，如《这家伙》《同船过渡》《大姐你好》《锯齿啮痕录》等，都是我时常翻阅的篇章。《庄子现代版》是沙河老师凝聚心血最多的一部力作，它不是一般的文白对译，而是独特地“拖古人到现代来讲话”，且“讲”出深意，“讲”出新意，读来如饮醇酒，遍体舒泰。而最有意思的是沙河老师为社会各界购书者的签字——无论是文学与读书会，或书店举行的签名售书会，皆有大量读者手持《庄子现代版》请沙河老师签字。令人惊奇的是，他签字的内容能针对读者特点而各不相同，即使签字成百上千也绝不重复。如他为厂长签的是：“《庄子》一书反复论证必须实行无为主义，所谓无为并非不做事情，而是说当官的不要没事找事，不要制造麻烦，应该顺其自然让下面去做……。”为哲学课教师签的是：“以相对的目光看一切是非，便不至于太绝对了。”为女青年签的是：“读奇书如晤俊友，乐莫乐兮新相知。”为大学生签的是：“游五岳不如读百家。”为老人签的是：“回头读庄，其味无穷。”为退休干部和她的女儿签的是：“母女灯下切磋哲学，这样的家庭就有文化了。”为爱读《红楼梦》的读者签的是：“《红楼梦》妙玉说：‘文章是庄子的好。’”为询问《庄子》一书特色的读者签的是：“奇特的想象与深刻的哲理构成此书之骨骼。”为友人签的是：“读百家书，胜万里路。”而为我签的是：“金字塔的高度，取决于基座的广度。”……

沙河老师退休后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每日读书、写字。我们也不愿打扰年事已高的先生，但一直关注着他。沙河老师性喜读书，凡是有兴趣的书都要读，并说愿做一个职业读书人，“我对阅读有高得很的兴趣，每天非要阅读不可。要写什么东西，有时还提不起兴趣，所以想来想去，就给自己开玩笑，就说做一个职业读书人。”“读起书来，我就觉得心里快活，读起书来，时间就过得快，一个上午一晃就没有了。”他专注训诂，说文解字，孜孜不倦地做研究，写出了《白鱼解字》《正体字回家》《文字侦探》等专业著作。有人说，研究文字训诂音韵稍显枯燥，但沙河老师认为，“一个字就是一个故事，有趣得很。”前几年，沙河老师在成都市图书馆开设的固定讲座上，讲宋词、论《诗经》，大受欢迎。他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是的，生如流沙河老师，应无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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