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那一望无际的爱情

□ 雍也(成都)

诗经里到处长满

郁郁葱葱的爱情

那里的田边地角江河山林

边关羁旅甚至王宫禁地

以及夜色愈暗

思念愈明的地方

处处生长着嫩绿的爱情

在土肥水美的郑卫之地

长势尤为喜人

一簇簇摇曳着

露珠和日月的光影

……

是沧海桑田还是气候流变

后来

我们已难以看到

一望无际茂密生长的爱情

这是笔者一首名为《诗经里长满郁郁葱葱的爱情》的诗。虽然，诗经和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甚至像《红楼梦》一样，“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佳人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鲁迅语），但以爱情诗或以爱情诗面目出现的诗占据了整部诗集的半壁江山确实是不争的事实。从这里望出去，路上、田边、河畔、山麓、天边，甚至在征夫和思妇的目光与思绪里，都长满了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爱情。它们青翠欲滴，带着迷人的大自然气息，在阳光和微风中摇曳生姿，惹人怜爱，令人欣喜。

这里有爱情从初萌到生长到成熟到老去甚至死亡的样子。当“我”搜寻的目光像蒲公英掠过田野、河流，当“你”像一只五彩斑斓的鸟翩翩飞过头顶后小憩于“我”情意编织的蛛网，在试探与接近、拒绝与逢迎、撩拨与回应、接近与逃避、激情与惶惑、犹豫与徘徊、怅惘与思念中，爱情就潜滋暗长了。

这种初萌的爱情，其实更像河流解冻后的淙淙流水，像枝头刚露出头角的闪烁的嫩叶，这种被唤醒或点亮，被呵护或浇灌的爱情，往往就因为你与众不同的“缟衣綦巾”或“髧彼两髦”，在人群中显得如此靓丽或帅气；往往就因为你“白茅纯束”的殷勤之举或“氓之蚩蚩”的憨朴之意或“搔首踟蹰”的可爱模样。客观上是“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即对方长得太靓或太帅；主观上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爱的念想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在平静的心湖上荡起一簇簇涟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让心上人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度日如年（《狡童》《月出》）。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爱情是有着疼痛感的思念，思念是有着充实感的空虚，空虚是有着怨言的期待，期待是有着哭泣的笑声，笑声是有着痛苦的快乐（《伯兮》《君子于役》《采葛》《子衿》《草虫》）。爱是手指与琴弦因缘际会发出的美妙和声，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两情相悦中幻化出的人间虹霓（《野有蔓草》《野有死麕》）；是人生之途上次第绽放的花朵，是纷至沓来的美妙风景（《静女》《有女同车》）。这里也有爱情的激流在千里奔腾之后的回漩、休憩、安逸、宁静，即情投意合长相厮守之后的温馨静好（《鸡鸣》《女曰鸡鸣》）——这样的爱情，即使垂垂老矣，也永远年轻；即使存放千年，也新鲜如昨；即使地老天荒，也历久弥新。

《诗经》里写到了各种形式风格的爱情，如火如荼的爱情，如花如诗的爱情，如泣如诉的爱情，如云如烟的爱情。那个大声喊出“髧彼两髦，实维我仪”（“那个头发齐眉的小帅哥，是我心动的好情郎”），大声表达“之死矢靡它”（“至死不变心”），大声控诉“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我的妈呀，我的天哪，为何对我不体谅！）的姑娘，内心不是一团火？如果那个不理解女儿的母亲固执己见继续干涉女儿的婚姻和幸福，我担心最后可能是玉石俱焚的悲剧！就是那个反复呼唤着意中人赶紧前来摘“我”这只熟透的梅子的姑娘（“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让人看到的也是其热辣辣的喷薄而出的情感。更有两情相悦、如胶似漆，爱到不能自持后“天做被来地做床”，直接在天地间完成了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生大事（《野有蔓草》）《丘中有麻》。那一刻，五彩祥云为之翩翩起舞，牛羊鹿马为之引颈长鸣，河水溪流为之欢欣歌吟，山岚晓雾为之殷勤做帐……它把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描写得竟然如此美妙，令人不禁感叹先人的自由、浪漫、多情和才气！

那郑重摘下一把白茅包裹好小鹿献给姑娘，摘下一支彤管献给情郎，或者“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的你来我往……则让你看到的是情人间的音声相和、柔情依依、绵绵不断如春水。而那对着汉水怅望不已、叹息不已，特别是沿着河流上下求索，几至于徘徊长久、喃喃自语、神思恍惚的青年男子，则让我们看到一个痴情男儿的形象。这个忧郁多情的男儿千百年来就一直在那条河上张望、追寻、游走、徘徊、怀想、自语，而那位美若仙子的伊人则始终像轻柔的烟云，在那条河上时聚时散，忽东忽西，忽隐忽现，永远让他赶不上、靠不近、抓不住、握不了。因为有意中人似乎总在前方袅袅婷婷，所以他会一直走下去；因为一直可望不可即，所以这种怅望就变得无比悠长……在笔者眼中，这首《蒹葭》是中国最早的朦胧诗，也是诗经中最美的一首诗。

而那些在黑夜里的辗转反侧和沉重叹息或嘤嘤啜泣，以及在风雨里的思念尖叫呐喊，你触摸那些早已经变成化石的文字，仍然能感到灼热刺痛，让人心动心悸心痛，甚至感怀不已，泪眼婆娑。

诗经包含了爱情的各种味道：青涩的、酸苦的、甜蜜的、清香的、麻辣的……真正是五味杂陈。“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看到这些句子，我们不得不“于我心有戚戚焉！”因为这些君子，竟然与我们这些“小人”一样，在爱情之路上，也有“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的时候。

你再听诗经里这个姑娘红着耳根的请求：“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你听见她的震颤了吗？你听到她的提醒了吗？你听出她的担忧了吗？你听懂她的鼓励了吗？如果没有，我悄悄地告诉你，她说的是：阿哥呀，轻一点，不要手忙脚乱！慢一点，不要脱掉我的围裙！小声一点，不要惹狗叫汪汪！就这一首诗，有多少种爱情的味道！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哪个不善怀春，这是人性中的至善至纯，为什么从此有惨痛飞迸？”郭沫若先生这首咏《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诗在诗经中也能找到或多或少影子。

后来的那些大儒和小儒们哪，你们甚至连真正的青春期还没有来临、性心理还没有成熟就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被结婚”，你们在爱情上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们没有经历过这个求爱追爱的过程，你们没有经历过这个心动心痛的过程，你们怎么能理解爱之重、爱之切、爱之乐、爱之苦、爱之痛、爱之伤！所以，一听到你们说这首诗是“咏后妃之德”（《毛诗序》），我们就笑得“花枝乱颤”：呵呵，前辈，这与后妃八竿子打不着！而对于诗经中许多男欢女爱包括情人间的打情骂俏，甚至像《溱洧》这类表现青年男女快乐交往、正常交往、有限交往的诗，理学之士、道学之士、卫道之士也忍受不了，斥之为“淫声”，称其通篇为“惑男之语”！他们不仅没有修炼得如其声称的“品节祥明德行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而且已经丧失了对爱的辨别力、欣赏力、接纳力、承受力！如果换成朱熹之徒来编订诗三百，估计他们会把眉脸皱得像核桃壳，脑袋会像吃了摇头丸一直摇下去，最后翻着白眼说：“呜呼！斯女何其淫也！淫诗何其多也！”因此这些仁兄编出的诗经估计都是诗经尾巴上那些属于周朝主旋律的庙堂之诗——颂诗。这不仅体现了他们作为发明“存天理灭人欲”杀人利器的封建统治者高参的蛮横嘴脸，而且也表明某些冬烘腐儒既不懂青春和情爱，也不懂民族的青春期历史和心理，更不懂人性和文学，同时还是一个不解风情没有趣味的哥们儿。

与孔子对诗经的青眼有加赞颂有加及“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的论断相比，朱熹之徒的眼界、境界、格局、修为和心灵，对社会人生的认知省察高下立判，简直有云泥之别！这里还忍不住要说一句：你们提出的“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千百年来毒害了多少健康的心灵，扼杀了多少鲜活的爱情，戕害了多少鲜活的生命，造成了民族多大的伤害啊！

诗经中的爱情诗意义在哪里？在于从内容上为我们保留了那个时代人们婚恋样态，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在于开创了赋比兴等文学创作手法，虽为各地民歌，但表达细腻精巧，文字生动传神，有很高的文学性，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在于大大方方地歌唱爱情，歌唱自由，歌唱人性，成为华夏民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情圣典（也是唯一的爱情诗圣典）；在于其从艺术上展现了人民蓬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甚至批判力；在于其与其他诗一样，“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孔子语），有巨大的社会价值……这在后来因“三纲五常”和“存天理灭人欲”而几乎被阉割了“爱情神经”的国人中，几乎没有再出现成批量高质量爱情诗的中国文学，是多么难能可贵，多么令人欣喜，多么令人庆幸，多么让人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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