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村庄

□ 冯国平（成都）

家乡门前的河流

又想起了我的村庄。

紧闭着门扉和窗，灯光似水一般弥漫着栖息的小屋。此刻，我伏在案头，让思想一遍一遍滤过蓉城车水马龙般的喧哗，滤过这些琐琐碎碎的日子。在寒冷的夜晚，写一段文字，然后又把它反反复复写成一条回归村庄的道路。

我已离开村庄多年，那些忙碌奔波的青葱岁月，似乎让我疏远了回乡的路。

沿巴河顺流而下，从王家沱到风滩河，乘坐轰轰隆隆的汽船是我最初行走县城的路。从沙溪子上岸后，踏着光滑的青石板路拾级而上，走过十亩大地，便是一丘一丘的水田。那柔软而细细的田埂路，年复一年，季复一季，日复一日，风雨交替，暑往寒来，覆盖着父辈们曾经的脚印和辛酸。走着走着，村庄便从竹木包围的浓影中映入眼帘。一缕缕炊烟从屋顶直升蓝天，无风的时候，炊烟就像画在纸上的一棵树，直直地升向天空；有风的时候，那“树”就悠然摆动起来，宛若飘逸的杨柳融入蓝天。那些烈日下扶锄、弯腰、流汗、劳着的情形，在我的脑海里，如今已日渐模糊。

我是五月天空下奔跑的孩子，忙碌的五月是我的天地，我尽兴采撷田畴挂满枝头的野草莓和梦想成真的现实。六月的夜晚，水稻开始分篼。抽穗的稻田里，弥漫着只有农人才能感受到的稻花香。那闪闪烁烁的流萤，也提着灯笼，匆匆地穿梭其中，辉映着天上的星光。声声蛙鸣，此起彼伏，“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村头，时而有一两声狗吠，撕破了浓浓的夜色。

每当这时，我的大哥便陪着父亲，提着一盏马灯去查看稻田的角角落落，估量稻田的水够不够，看看田埂有没有漏水的缺口或者螃蟹眼。然后，父亲卷上旱烟，乘着月色和星光一边吸烟，一边盘算着这一季的收成，计划着儿子秋后的婚期，心里便隐隐泛起甜蜜的喜悦……

村庄里还有玉子岩小桥，潺潺流水，穿梭在嶙峋乱石之间。那是我小时候读书上学的必经之路。夏天，常常因为山洪暴涨阻挡了我上学的路，而得到老师戒尺的惩罚。后来队里修建了石桥，解决了出行的困难。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在村子里兜售百货和小玩意儿，惹得左邻右舍的孩子们拥挤得密不透风，却又没钱购买。同年的伙伴走十五里外的山路去看一场电影，却只听到两个小时的发电机响……

这些，是我年少时经历的一些碎片，我在努力找寻村庄的记忆。

未料到，我会在人到中年的时候，遭遇村庄的拆除。村庄被逐渐长高的工业园区遮挡了视线，儿时的老屋仿佛依稀可见。我在田埂里牵着的那头老水牛吸着露水和野草，津津有味地咀嚼月色和流年时光；我常在红苕地里寻找当年母亲劳作的身影——母亲，您是我心灵深处的内伤，您使我今夜无眠，泪水涟涟，苦不堪言……

村庄，锁住流年的旧事，锁住少年丧母的孤独、困惑与无奈。我蜷在被窝里，望着屋顶漆黑的夜空中发光的亮瓦，遥想山那边城市的高楼和伸向远方的轨道。如今，当我回望村庄的道路，始终看见我的母亲和父亲以及养育我长大的外祖母站在碾子石上张望，迎讶我疲惫回家那慈祥温暖的目光。

而今，老屋已是一个隐喻，它藏在竹林包围的秀色中浓郁挺拔。老屋不语，村庄无语，而我总是不知疲倦地向村庄走去，走进月夜中那颗老核桃树下的欢逐和嬉戏。夏天来临，核桃树偌大的枝干长出嫩绿的叶片，似一把大伞撑起一片荫凉。秋天处暑过后，我们采摘那满满的几筐核桃摆在坝院中，快乐无与伦比。

“一花知春来，一叶也知秋。”外祖母说树累了，树也需要休息。树为什么要落叶，要枯老，春天又会发芽，我小时候没去想这些，只觉得门前那颗老核桃树是我梦中至善至美的一道风景，它是我寻找归乡的一处永恒的坐标。

巴河水亘古不变经过门前的栅栏流向远方，我记忆中的村庄而今已改变了模样，老人们一个个离去，静静地睡在东山海螺沟里的山坡上。儿时的伙伴星散天际，各自一方，只在过年的时节倦鸟归林，又匆匆离去。他们认识我，但不认识我那些分行的文字。村庄和老屋似乎只具符号意义，仅在春节与清明节里，长辈坟地上有几叠燃烧的纸钱，几挂震耳欲聋的鞭炮，然后又悄无声息了。

村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它在我的中年之路挡住我，在路口一次又一次暗示我，牵引我，触动我的神经，让我心神不宁。那么多人走出了村庄，忘记了村庄，村庄如此难过。我们离开了村庄，村庄依然是村庄，而我们自己又是什么呢？村庄在我们这一拨孩子中反复比较、挑选，最终选择了当初木讷、多愁善感的我来叙述村庄、表达村庄、记录村庄、完善村庄，作为这个村庄的代言人。这代言与至美的山水相关，与社会自然的协调相关，更与一代代在这竹林湾生生息息的人们相关。

村庄养育了我，丰沛了我的血液和灵魂，而那些散落在草野和民间的故事，那些雨过天晴架在村头的彩虹，那些院坎里夜雨滴答、滴水穿石的声音，那些懂乡礼、知农事的农民和乡绅逐渐消失消散。消散的似乎还有凡夫俗子兰国鼎、杜培友、冯逸元等名不见经传的乡里乡亲，更有传为神话的黄道真、竹房林两位大师曾帮助村里人度过灾难、为民众化险为夷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许多年过去，我虽远离故土，但家乡的山川物候、风土人情却又近在咫尺。

巴河流日夜，慷慨歌未央。村庄是起点，也是终点。村庄是剪不断脐带的血地，断了筋骨连着血脉。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是啊，村庄是我们年少时想逃避的地方，年长时又回不去的地方，地域的村庄安放我的身体，精神的村庄安放我的灵魂。每一次的回乡离别，都是一次小型的死亡。山一程，水一程，找寻村庄的路渐行渐远，村庄虽然早已消逝在我的视野中，而睡梦中，它却如此清晰可见。它如葡萄般深深的触根，已插入故园的山山水水。当我再次回望村庄，那一瞬间，依然还有乡亲们和亲人慈祥而庄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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