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历史文化讲坛三严风华文图很多的历史已经在人类的

广西历史文化讲坛（三）

□严风华文/图

很多的历史，已经在人类的眼皮底下打盹了。历史之所以会打盹，是因为它们太苍老，太疲倦，太孤独。它们经历世间过于长久，导致举目无亲，无以诉说，只得在无数个长夜的笼罩之下沉睡过去。多少年之后，它们要么会醒过来，要么就永远不醒。

这是我在寻访一个叫上金的古镇时的感慨。

上金，今隶属于广西边关重镇龙州县的一个普通乡镇。后来翻开典籍，才知道上金原来是个县治，建制于民国十七年，其城府就设在上金。

按当下地理位置，上金位于龙州城东，虽相距仅10来公里，但交通并不便利，当时与外界往来多靠渡船。但上金在民国时却为何成为县治？

就因这份好奇，我就寻访了过去。先是坐车，到了一个渡口下车，然后乘渡船过上金河上岸，走上一段坡路就看见那个古镇了。

上金古镇其实就是一条街，长约200多米。路面仍铺着青石板，两旁建有民房，皆为灰墙黑瓦，木门木窗。经风历雨，现已是斑驳残旧，但完全看得出当年的风貌。奇异的是，此街的形状是中间宽，两头窄，就像一条鲤鱼。所以民间称此街为“鲤鱼街”，在广西可谓独一无二。街的两头，原先建有闸门两座，现仅存一座。街中间原有一座寺庙，正是县府所在地，只是年代久远，已夷为平地。但见两排民房里，家家门前几乎都仍摆放着当年存留的石狮子、石墩，一个个被抚摸得油光可鉴。镇上居民反倒不多见，见的多是老人或小孩。老人在门前翻晒衣物，打谷米，或蹲坐着聊天；小孩则聚在一起弹玻珠，玩香烟做的纸角。

此刻，上金街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刚从泥土里挖掘出来的一块秦砖汉瓦，粘贴着厚厚的一层岁月的锈斑，轻轻一闻，便可嗅到千百年前的人间烟火。但如此一块残砖碎瓦，弃之可惜，留之无用。

很明显我就看见了上金街西头那座仅存的闸门。

闸门其实就是一堵墙，中间只是留着一个可容三人同时通过的门口而已。当时为了防范匪贼入侵，闸门顶上建有拱顶，拱顶上是一间小房，供值班更夫所用。每当夜色降临，更夫便把闸门关上，从三更起，每一更就从拱顶下来，敲着竹筒，念叨着“小心火烛，平安无事喽！”这样的话语，沿街巡查一次，直至天亮。

走出闸门口，发现脚下竟是一个长长陡陡的斜坡，一级级码头从闸门一直弯曲着延伸下去。穿过一片树林后，看见了一片宽阔的江面。

那是上金河，是左江的一段。上游是龙州的丽江，下游则连接着左江的支流明江。

在岸边，我看到了一个码头。再往上走不到一百米，又看到了一个码头！

码头的出现我并不感到意外。但环顾这座三面临水的古镇，我即刻觉得古镇与码头之间应该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很快我就明白，仅为弹丸之地而且处所偏僻的上金当年之所以设置县府，是因为上金正处于丽江、左江、明江的三江口上。江水能通联四方，码头便是迎来送往的驿站。

我注视着江面。江面已无船只。但可以想象出当年这条航道上商船客船你挤我拥、风帆猎猎的闹热情景。

我再注视码头。码头边上，长着一棵粗大的阔叶榕，枝桠有些残缺，树根爬满了苔藓，地面一片落叶。码头的石阶，许是久无踩踏，失去了光滑，边上也集积了无数灰黑的龙眼树残叶。有些阶梯已经塌陷，石缝里，颤颤巍巍地长出了些青黄不接的野草。

这是两个已经打盹了的码头。失去了热闹，多时不受打扰，它们睡得正酣，粗重的打鼾声，缭绕江面。

身置在这样的场景里，我很快就感到浑身有一种惊怵。广西边地，能通航的河流就有两百多条，那么，自古到今，在河边上设置的码头、津渡会有多少啊！难道它们都会像上金渡口那样打盹了吗？

上金河下游不远处的明江边上，有一座花山。花山崖壁上留有壮族先民画的壁画。壁画里有简单的船只的图案。

如果说那些船只从那里出发，一直都在行驶的话，那已经有了2000多年了。它们不知行经了多少条江河，又在途经的津渡里停泊过多少次了。但这些年来，不知有谁还去惦记着那些密密麻麻排列在江边上的津渡呢？

我就这样突然间从上金古镇开始，一头陷入了关于津渡的情结里。

想想，津渡其实与我们一直有关，与城市一直有关。

可以想象，上金原来是没有码头的。后来有了渡船，而渡船要靠岸，人们为了行走的便利而依地势铺设的一条用石阶打造的道路。这便是码头。

这恐怕就是所有码头形成的范本。固定的码头，包含了两重意义。一是说明这儿已经形成一条运输水路，码头就是始发站或是终点站；二是码头成了货物的集散地和人员的上落点，自然就形成集市，人口也跟着稠密，都会慢慢就出现了。

此时，码头就不只是一个实体，不只是岸边一条阶梯式的道路，而是一个包括了码头、渡船停泊、进出港、集市、都会等所有人类生活内容的津渡。

那是船停泊的地方。

那是船歇息的地方。

那是一个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地方。

据1991年《广西航运史》载，至清朝时，广西江河已普遍开辟码头，设置津渡了。那时，进进出出的船泊形形色色，是津渡最大的一道风景。

货船来往最多。津渡是外来船最温暖的驿站。一路过来，无论是逆水的，还是顺水的，都是让凉风吹着，让日光晒着，让波浪拍着。船上的水手，从出发起就不断地划桨，不停地撑杆，汗衫从未干过，早已疲惫不堪。忽然，他们听到了人的喊声，听到了妇人用木杵拍打衣物的声音，听到了鸭子追逐水面的声音。没多久，他们看到了码头！看到了码头，就意味着船要靠岸歇息，人就可以到集镇上喝酒吃肉，祛疲解乏。而镇上的妇人，知道来了客船，就都跑出来，看看他们带来了些什么日杂。从外地来的客船，除了运来大米、盐、火油、特产，还带了些纽扣、花布、针线之类的日用品来拍卖，这最合妇人的心意。而水手们从外面带来的许多的故事最为新鲜，在酒肆里喝酒的时候，在巷道里纳凉的时候，与当地人说得津津有味，当地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大人不断地呵呵赔笑，小孩咬着指头傻呆着一直不肯走。

属于本地的货船常常也要往外运货。这一走，也许是十天，也许是半月。出发时，上船的男人，手里拎的，身上背的，不是换洗的衣物，就是路上吃的食物，外加一份看不见的牵挂。那是昨晚父母或者妻子、情人给包上的。船一走，码头就立即空落起来。家里的人不敢出来相送，但他们的目光，一直在屋那边的窗户里偷偷地射过来，射过来，一直到货船不见了影子。

另一种船是渡船，专门为两岸的百姓摆渡的，有官渡、民渡和义渡三种。官渡为官府主办，渡夫的食工经费由州县存留银（财政节余）开支。民渡，由民众自行置船兴办，过渡需向摆渡者交纳一定数量的渡资。义渡，有热心公益事业的邑人绅士捐资兴办，过往无需付费。每天，赶圩的，办事的，探亲访友的，需要到对岸去，就必须渡船。一上船，坐稳，艄公就立即将船转头，“咿呀咿呀”地摇着桨，将你送过去。

还有一种船是渔船，是专门打鱼用的。渔船比较小，长而尖，无篷。适时，渔民就撑着船到河心去，用渔网捕鱼。一般是早上去，中午前就回来了。将渔船牵好，一刻不停就登上码头将鱼拿到街上卖。回家时，手里必然拎着两条，那是留给家里人吃的。

入夜，鸡入窝了，人歇息了，船也靠岸，也歇息了。码头边，整整齐齐排着一溜的船，大小不等，灰蒙而安静。多少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银银地照着津渡。远处，两岸竹林阴森，静谧；江面却泛着银光，一闪一闪的，有些灵动。码头是青石板铺就，人走多了，石面变得光滑，月的银光也就留在了上面，只是显得有点冰冷。船里有灯，灯光如豆。船家的男人坐在船头，光着膀子在慢慢地饮酒。身边趴着一条狗，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岸上一有响动，它就站了起来，拼命地吠。吠得太久，男人就随手丢下一块骨头，狗就安静下来了。

只是，这样的情景，在过去的年月里曾经重复。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津渡还是那个津渡，但船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些船了，人也不是原先的那些人了。月光迷离的津渡，已是人去物非。今天出现的无数的桥梁和公路，汽车和飞机，使津渡慢慢淡出了我们生活的视线；“津渡”这个词汇，也渐渐在我们的书信和书籍里减少了使用的频率。因此我们百感交集，既为时代的发展感到高兴，同时也为一些历史遗存的消失感到无奈。狄更斯曾如此评价古罗马的斗角场：过去从来没有人在这座伟大的建筑面前感到高兴，而现在的人们在它面前感到激动，因为它终于成为了废墟。

据查，除了广西的左右江和西江等一些津渡仍在发挥作用外，许多的津渡已经废弃了。但它们会成为废墟吗？它们会永远的打盹吗？我想不会。历史之所以被忽略或遗忘，是因为我们忘记给它们拭擦身上的尘土。我们一旦抖落了尘埃，它们就会浑身发亮，就不会打盹了，就不是一小片弃之可惜，留之无用的残砖碎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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