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军中的“大眼睛”

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 ①

本报记者 罗劲松

开篇语

201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70年前，中国人民经过8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最终取得伟大胜利。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侵略军先后两次入侵广西。广西军民在“一切为了救亡”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思想的号召下，同仇敌忾，奋起抵抗侵略者，在桂南会战、桂林保卫战等重大战斗中浴血奋战，给入侵日军以沉重打击。中共地下党组织先后推动建立起30多支抗日游击武装，在敌后广泛开展游击战。遍地响起的抗日战斗号角，让入侵日军发出“广西不能立足”的哀叹。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为铭记历史，缅怀先烈，珍视和平，开创更美好的未来，“花山”从本期起开辟“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专栏，与读者一起追溯并感受广西学生军的风采，昆仑关大战的壮烈，桂林文化城的豪情，桂林保卫战的惨烈，敌后游击战的顽强……

寻访老战士 发现“大眼睛”

“大眼睛”是记者10年前在寻访学生军老战士过程中偶然发现的一位女战士——

当时，记者在采访中多次听老战士们谈到：抗战时期广西学生军艺术宣传队中有一个歌唱得特别好的小姑娘，眼睛特别大，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大眼睛”。在老战士们的记忆里，“大眼睛”是学生军中的“百灵鸟”，是抗战歌曲的“留声机”。她的抗战歌曲一唱响，百姓激情满怀，战士斗志昂扬……

然而，当记者询问“大眼睛”的姓名时，老战士们都遗憾地摇头——都只记住了那一双大眼睛。后来，在采访学生军老战士潘古时，潘老提到的一位女战友引起了记者的注意——广西艺术学院老院长甘宗荣，13岁便参加学生军，歌唱得特别好！

记者随即前往广西艺术学院探访。早已离休的老院长甘宗荣当时住在一幢陈旧的小楼里。敲开房门，头发略显斑白、神情依然飒爽的甘宗荣笑容满面迎了出来。一见面，记者便注意到甘宗荣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当年我在学生军里年纪太小，只会一个劲唱抗战歌曲。当时，大家都不叫我名字，只叫我‘大眼睛\’，经常兴致一来，随口就喊：‘大眼睛，唱一个！\’”

“‘大眼睛\’？您就是学生军里那个‘大眼睛\’！”记者惊喜异常。

甘宗荣拿出当年在参加学生军时拍的一张老照片。照片里，俊俏的甘宗荣腼腆地微笑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一晃10年过去了。再次走进广西艺术学院，辗转打听到甘宗荣的新住所。敲门时，心情不免有些忐忑——当年的“大眼睛”应该是接近90高龄的老人了，她还能顺利接受采访吗？

让记者惊喜的是，来开门的竟然是甘宗荣本人！眼前的甘宗荣，头发虽已全白，神情依然飒爽。她动作灵敏地拉记者进入客厅，厅中钢琴旁站着一位前来学习声乐的学员。

伴随着爽朗的笑声，甘宗荣告诉记者：自己今年已是90高龄，不但生活完全自理，还每天给上门求学的学员上4节声乐课，教授“腹式呼吸演唱法”。

叫·裹·打 唤醒民众上战场

谈起当年参加学生军的经历，笑容满面的甘宗荣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思绪回溯到70多年前战火纷飞的岁月——

1938年10月，13岁的甘宗荣在龙州中学读书。日本侵略军的飞机轰炸龙州县城时，一颗炸弹落在甘宗荣家院子里。无家可归的甘宗荣得悉学生军正在招人，主要任务是唱歌、演戏，发动群众，宣传抗日。平时在学校里就特别爱唱爱跳的甘宗荣马上对母亲说：“我要去参加学生军！”

身为遗腹子的甘宗荣开头还担心母亲不同意，可母亲在长叹一声后果断地说：“家被炸了，也没钱再供你读书了。想参军你就去吧！”

广西学生军承担的主要任务，被概括为3个字：叫（宣传抗日）、裹（组织群众）、打（参加作战）。像甘宗荣这样能歌善舞的小姑娘，正是“叫”的好材料。

到柳州参加集训的当天晚上，甘宗荣就参加了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的演出。一位学生军战士在文章里记录了当时演出的情景：剧中小姑娘被鞭打时，围观的群众竟一拥而上，夺过鞭子，责骂举鞭的演员：“怎么能这样虐待小姑娘！”幼小的甘宗荣，第一次意识到宣传工作的强大力量。

集训结束，甘宗荣被分配到学生军司令部艺术宣传队。

谈起当年“叫”醒民众的情景，甘宗荣哼唱起一首老歌：“同胞们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有个小东洋，几十年来练兵忙，要把中国亡！”

如果听众中青年学生多，甘宗荣就唱《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如果是在部队里演出，就唱《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勇上昆仑关 唱“哑”敌枪炮

在炮火连天的昆仑关上通过广播对入侵日军高唱反战歌曲，是甘宗荣最难忘的一段经历——

1939年11月15日，日军在北部湾龙门港登陆。攻占钦州、防城后，于24日入侵南宁。12月4日，日军占领昆仑关，摆出向柳州进军的态势。我方调集重兵布防于宾阳、武鸣、上思一线，决心夺回昆仑关，进而收复南宁。

12月底，日本进步作家鹿地亘带领“在华日本人民反战同盟西南支部”成员抵达昆仑关前线，在广西学生军战士的配合下对日军进行反战宣传。

上战场前，甘宗荣突击学唱日本歌和劝降歌。到前线阵地时，年龄大的战友领到了枪，14岁的甘宗荣因为“人没枪高”，只得到两颗手榴弹。握着手榴弹，甘宗荣心里暗自谋划：要是碰上日本鬼子，我第一颗投出去炸敌人，第二颗留给自己！

在昆仑关我方阵地，冒着对面山头日军不断射来的炮弹和子弹，甘宗荣和战友们迅速架好喇叭，先由鹿地亘用日语向日军喊话：“放下你们的武器吧！日本人民是反对侵略中国的战争的，你们的父母、妻子在日夜想念你们。不要再受日本法西斯的欺骗了，为日本法西斯卖命当炮灰是可悲的……”

接着，甘宗荣和战友们唱起了反战歌：“日本兄弟啊， 别为军阀把命卖。向后转，回老家，三岛樱花正盛开！”

喊话和歌声响起时，我方阵地停止射击。日军阵地起先不断地向我方喊话和歌声响起的地方开枪。渐渐地，日军的枪声由密转稀，继而停止了射击。鹿地亘兴奋地说：“我们的宣传起作用了！起作用了！”

记者查找鹿地亘公开发表的战地日记《我们七个人》，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二十九日早上。醒来已是午前十一时……无意中，从附近竹丛中响来了年轻少女们的合唱声音：“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帮……”

我不觉站了起来，慢慢地寻着声音走进林中。

“鹿地先生！”

亲热的少女的声音招呼我。

男神女神的一群，在樟树荫下的草地上坐成一团……这是广西学生军的女学生和男学生们……

桂林遇知音 《故乡》结姻缘

“我们是广西青年学生军，我们是铁打的一群……”这首《广西学生军军歌》和怀念家乡的《故乡》，是甘宗荣当年最喜爱的，走到哪唱到哪。她的姻缘，竟然也和这两首歌紧密连结在一起。

1941年6月，广西学生军被当局解散时，不少学生军战士加入中国共产党走上了革命道路。甘宗荣也曾想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北上，可大家劝她：你太小了，还是回家继续读书吧！

家？一提起家，甘宗荣就两眼泪汪汪——家乡早已被敌人占领了！

甘宗荣以上等兵待遇领到遣散费17.6元小洋，跟着一群同学流落到桂林。在桂林女中报名入学时，校方却拒绝接收，理由是：你们这群学生军有共产党嫌疑！

由中共地下党员主持的逸仙中学最终收留了甘宗荣，并免收她的学费。甘宗荣的伙食费也靠进步教师们这个帮缴一个月，那个代缴一个月……就这样在逸仙中学读了一年后，自尊心极强的甘宗荣实在待不下去了。

1941年8月，甘宗荣报名进入“不用缴学费还管饭”的桂林艺术师资训练班学习。在训练班里，这个学生军中歌唱得特别好的“大眼睛”，被正在桂林从事抗日救亡工作的著名剧作家欧阳予倩看中，成为欧阳予倩创办的艺术馆合唱团的独唱演员。

在桂林艺训班学习期间，甘宗荣最喜欢唱《故乡》这首歌。唱着这首歌，感觉就像在倾诉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故乡！我生长的地方，本来是一个天堂。那儿有清澈的河流，垂杨夹岸……”

这天，甘宗荣照例又在教室里唱起了《故乡》。突然，门被“砰”地推开，一个20来岁的男子冲进来很不高兴地说：“唱我的《故乡》，怎么老是唱不出附点音符来？”

吃惊的甘宗荣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个“态度有点凶狠”的人就是《故乡》的曲作者，当时在桂林已颇有名气的国防艺术社音乐指导员陆华柏。

当得知眼前这个“老是唱不出附点音符”的小姑娘曾经是学生军中的一员时，陆华柏的态度马上变得亲切了，他弹着钢琴，耐心向“大眼睛”讲解正确的唱法。

5年后，陆华柏和甘宗荣结为夫妻。婚后，听甘宗荣哼唱起《广西学生军军歌》，陆华柏又如异乡遇故友般兴奋起来——原来，他正是《广西学生军军歌》的曲作者！

如今，陆华柏教授已去世20余年。早已从广西艺术学院领导岗位退下来的甘宗荣，虽然告别艺术教学讲台，却始终在客厅里摆放着钢琴，终日与音乐为伴。

结束采访时，90高龄的甘宗荣意犹未尽，弹着钢琴，再次唱响那首曾经伴随着炮火响彻广西大地的《广西学生军军歌》：“我们是广西青年学生军，我们是铁打的一群，在伟大的时代里负起伟大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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