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安医生"自杀事件两周年被网络暴力伤害的两个家庭

泳池冲突的几个月后，13岁的李晓旭写下一封“绝命信”。他不肯让父母查看信里的内容，父母也没有勉强。但此后父母出门上班，总要叮嘱家里的老人对他寸步不离。

李晓旭是“安医生自杀”事件的当事人之一。2018年8月20日，他与四川省德阳市某医院医生安宁及其丈夫在一个泳池内发生冲突，之后安宁夫妇的个人信息遭人曝光，引发人肉搜索和网络暴力。5天后，安宁吞下约500片扑尔敏，自杀身亡。

2020年8月25日是安宁去世两周年的日子。两年间，丈夫乔明再没去过事发的游泳池。

“没遇到过这个事，那会儿真的不懂”

2018年8月21日晚上7点多，安宁收到同事发来的一个微博用户的主页，点开最新内容是“快来看，××局员工公开殴打未成年人，……就因为孩子游泳不小心撞到了他老婆”。微博配图是一张人头攒动的泳池动图。

“未成年人”指的是李晓旭，当时读初一；“××局员工”就是乔明。

第二天，泳池冲突事件被制作成长约2分钟的视频，名为《疑因妻子游泳时被撞，男子在泳池中按小孩头一顿痛打》。

从看到相关微博开始，安宁、乔明的第一反应就是其中内容与事实不符。“比如视频把我打小孩的原因归结为碰撞，其实是因为小孩（朝安宁背后）吐口水。视频还说小孩的脸被我打肿了，但（事发时出警的派出所）民警都看到了，小孩的脸根本没肿。”乔明说。

但网友们不知道。他们指责乔明小气、不该打小孩，说他是人渣、变态。乔明没把这些放在心上：“随便骂，我就当没看见，就当被骂的两个人跟我们没关系。我也是这么劝安宁的。”

现在回想起来，乔明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天真。“没遇到过这个事，没想到网络的力量这么大。那会儿是真的不懂。”

时年36岁的乔明和时年35岁的安宁出生在青海，本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乔明去当兵，2014年转业后到四川省德阳市的一家政府机关上班；安宁则是德阳市一家医院的儿科医生。与乔明相比，安宁当时更加谨慎。从头天晚上的微博开始，她就惴惴不安，整晚抱着手机翻看微博下的网友评论。

“一条命顶一个心理创伤够了吗？”

记者获得的一份司法文书显示，泳池冲突的第二天，常珊等人在乔明工作单位的公示栏里拍下了乔明的姓名、单位职务、照片等；常珊还通过网络检索找到并截图保存了安宁的资料，包括其姓名、单位职务、照片等，发给了堂妹、表妹后，通过微博进行扩散。

网友们一边转发微博，一边将安宁、乔明形容为“德阳的垃圾”“对孩子出手的变态”，要把他们“人肉出来”。根据常珊等人提供的信息，许多网友还对二人进行了“精准”打击：有人说要去安宁就职的医院科室挂号，甚至要到医院“拉横幅”；有人将攻击目标扩大至乔明单位，还说乔明“这种人能在公职机关过得下去？”

在乔明的印象里，自从个人信息在网上传开，安宁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刷评论，一边看一边哭。

2018年8月23日，安宁和母亲到附近派出所报警，说自己和家人被“人肉”了，但案件未被受理。为了让网友停止谩骂，乔明想到的办法是与李晓旭家人和解。通过同事，他联系上一位愿意帮忙撮合的中间人。但安宁、乔明期待的和解并未达成。第二天，常珊以“家里老人生病”等为由拒绝了见面请求。

寻求和解未果的第二天傍晚，安宁给负责调解的张警官发了一条信息：“张警官，对不起，是我做错了，我对整件事负责，一条命顶一个心理创伤够了吗？”

大约10分钟后，张警官回了消息，劝她“不要多想，处理好就行了”，“你不要走极端”。

但当晚7点多，乔明的朋友在距离他家5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乔明的车——驾驶位上坐着不省人事的安宁，驾驶座旁边散落着多个扑尔敏药瓶……

从泳池冲突到安宁过世，只过去了5天。

“网民到处在找我们，说杀人犯的孩子在哪里？”

在李晓旭父亲李军看来，泳池冲突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安宁离世是一个意外。

安宁过世两天后，李军的朋友发来一个链接，其中的内容改变了整个事件的走向，网上的一切开始反转。

链接里也是一段视频，大约4分钟。画面里，安宁躺在医院的床上，一名医生正在按压她的胸腔。穿着短袖的乔明伏在床边痛哭，左手紧紧抓着妻子的右臂。乔明哭着乞求“让我在这儿待着”，边上的人一边劝慰，一边把他从床边拖走。

安宁女同事张医生在视频里接受了采访，说“小男孩（在泳池里）摸过她（安宁），摸她的屁股”。抢救视频是张医生拍下的，张医生告诉乔明，“摸屁股”是安宁说的。但乔明从没听安宁提起过这件事。张医生对他说，这是因为安宁担心他心脏不好，会受到刺激。

看到抢救视频后，李军的反应一如当初看到泳池视频的安宁：“这不是事实，事实是（双方在泳池里）有接触，但不是摸屁股。”

随着视频传播，李军、常珊等人的身份证号、户籍信息、工作单位、结婚证，以及李晓旭的学校名称等，还是被人放到了网上，甚至家中去世多年的老人的照片也被公开了。有人把李军夫妇的照片处理成遗像，在李晓旭的照片上打了“强奸犯”字样。

常珊不断收到各种恐吓电话、短信，被迫换了手机号，李晓旭也不敢去上学了。“怎么去啊？网民到处在找我们，说杀人犯的孩子在哪里？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们到校门口去堵，潜伏到学校里收拾他。”常珊曾对媒体这样说。

“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学？”

但两年后，事情依然没有过去。

2020年8月5日，常珊等人涉嫌侵犯公民个人信息案在德阳市绵竹法院一审开庭，“德阳安医生”的相关话题再次登上微博、头条、抖音等平台的热搜榜。

因为担心李晓旭的人身安全，以及旁人议论造成的心理创伤，李军至今没让儿子重回学校。每隔一段时间，李晓旭就会问一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学？”

为了澄清网上的偏见，2020年2月6日，李军以李晓旭法定代理人的身份向德阳市旌阳法院提起刑事自诉，控告张医生诽谤。2020年6月20日，旌阳法院对此正式立案。目前，开庭时间尚未确定。

除了李晓旭，常珊也活在网络暴力的阴影下，情绪不稳，出门都会刻意选择人少的路线。“她跟我说过无数遍，如果没有孩子，她早就走了（指自杀）。她要用这种方式回应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李军说。

“骂我的和骂李晓旭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安宁去世的两年间，有网友调转矛头攻击李家，也有人希望帮助乔家。

2018年11月，一名网友通过“人肉”的地址找到乔明家。乔明说，这名网友经历过类似的事，所以很同情他们，也提供了一些后续处理建议。2018年年底，几名网友在朋友的协调下与乔明通了电话，一边询问事情进展一边安慰他。

和这些网友接触后，乔明有时也会思考：骂自己的和骂李晓旭家人的是不是同一批人？那些事后愿意为他提供帮助的人，当初是不是也说过自己是人渣、败类？他不知道。在他看来，从一 开始，网友们就被片面的事实误导了，所以作出了错误判断。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也是无辜的。

让乔明难受的，是他的女儿。安宁去世时，他们的女儿只有6岁。乔明骗了女儿，说妈妈去援非了。但2019年春节时，他告诉女儿妈妈上天堂了，女儿没有任何反应。乔明愣了一下，“你听懂了吗？”“听懂了。”“什么样的人上天堂？”“死了的人。”

他不确定女儿是不是早就知道妈妈不在了。但他记得女儿有段时间头发掉得厉害，甚至出现了大拇指指甲盖大的斑秃。乔明担心，女儿是在想妈妈的事。

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他会不时点开微博上的“德阳安医生”超话。他至今没有注册微博账号，但每次看到陌生人与自己一起怀念安宁，他的心里依旧十分感激。

（文中李晓旭、安宁、乔明、常珊、李军为化名） （据《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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