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定西社火

定西社火大概有着悠久的历史。爷爷告诉我，他的爷爷就是一位唱社火的好手，而他也能拉得一手好二胡。记得每年正月初七开始，这个以盛产马铃薯而闻名中国的西北小城，因为社火表演，而将传统的过年推向高潮。俗话说无酒不成席，同样，没有了社火，定西人的年味儿也会变淡，少了几分醉意与酣畅。

和其他地方的春节娱乐活动不同，定西的社火在夜里举行。我的家乡在定西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每年初一到初八，叔伯长辈们就开始联络起来，晚饭后，一村子的老老小小便聚到一家，敲锣打鼓的排演起来了，妇女们则都围坐在热炕头上，一边聊天一边评论男人们的表演。老头们围坐在火炉旁熬“罐罐茶”喝，七庄八村的聊着大山和山里人的悲欢离合的往事。小孩子们则进进出出地一起玩闹、放鞭炮，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看似喧闹却不嘈杂，只感觉到一种浓烈粘稠的幸福。此刻的村子变成一座不夜的城市，却比城市多了一份原始的快乐与绵延的乡情。

定西人把看社火叫“看秧歌”。社火表演并没有专业的演员，人人都会喊两嗓子，谁都可以参与。有敲锣打鼓的，有舞狮子的，有撑高跷的，也有载拉花子的（社火的一种舞蹈形式）。整个夜里都是灯火通明，鼓声震天。此时站在村口的墙畊上，顺着山势远远望去，依稀是邻村的灯火和锣鼓，不一会儿，灯火越来越亮，鼓声越来越重，似是呼应又像较量，乡亲们过年的热情就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锣鼓声中，被点燃了。

定西人每家都住在不很规则的四合院里，迎客的上房（定西人叫“上坡”)正对着大门，两旁有偏房和厨房，上房正对面也有单独的一间房子。这样的格局能够围出一块宽敞的院落，社火表演通常都在院子里进行。开始时先有锣鼓声起，先要演唱一曲每年的必备曲目，叫“天官赐福”，二伯打了花脸，穿戴好戏服，便扯开了嗓子：“盘古初分水为头，三皇治世鲁班修。禹王治水背八卦，吾当怀抱如意钩……”那嗓音厚重而辽阔，配合着周围撑着的“高野”（一种类似灯笼的用手撑的火把），迅速地向四周的群山弥散去，又被大山撞击了回来，这大自然创造的天然音响，点燃了乡亲们内心的热情，那山一样古老的唱词，是乡亲们对生活绵长而深情地诉说。二伯比画着手势，唱两句，锣鼓再敲两声，再迎来的就是周围的喝彩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

让我们小孩子最兴奋的，是附近村子的社火团队约好去乡上表演。于是一到晚上，村里组织好人马，锣鼓声响起来的时候，附近村子的灯火也陆续地亮了起来，整个村子开始沸腾起来了。小孩搀扶着老人，跟着社火队，翻山越河、三五成群地往乡上赶，黑夜与河山未能消减乡亲们高涨的热情，反而使这暗夜里的跋涉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情趣，更有头顶那弯水汪汪的月亮，照在乡里的山路上，虽是在冬夜里，竟也感觉不到一丝冷。我们一群小伙伴跑到山顶，俯身看山路上蜿蜒的灯火队伍，远远落在我们的身后，就朝他们大声喊：“快点，快跟上来。”

我小学毕业跟随父母搬迁到了另一个地方，再也没有遇到过定西那样的社火，以及它带给人的纯粹的快乐。随着我逐渐长大，定西社火摇曳的灯光同故乡一起，变成了记忆的一部分，让我魂牵梦萦。之后的很多个春节，看过不同地方的社火表演，鲜艳靓丽的服装，也扮了花脸，震天的锣鼓和舞狮表演，却再也勾不起记忆里看定西社火时的快乐和热情。观看群众木然的表情和表演者机械的动作似乎是在完成某一项任务，让我更加怀念定西社火。后来回定西几次，村子比以前冷清了不少，二伯告诉我，他已多年不唱“天官赐福”了。我问二伯：“这社火再就不演了吗？”二伯也是一脸无奈的表情，说：“可能你们走后没几年，就都不好了。二伯家的妹妹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有那个劲头呢，都在家待着看电视或玩手机了。二婶总结说：“多了电视和手机这些‘高科技\’，少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大乐子\’喽！过年也都少有走动了。”

晚上和妹妹在村头“大官场”里说小时候一起看社火的趣事，妹妹打着寒颤说：“哥快回屋里看电视吧，冷死了”。我抬头看天，月光如水般照映出村庄的山河，想到唐人张若虚的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啊，月亮千年不变，山河亘古未朽，怎么如今却让人寒冷？我也打着寒颤，边想边跑进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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