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合巴的汉语文情缘 合作市初级中学 胡瑞丽

特合巴是我去年带过课的高一藏族学生。

我是他曾经的汉语文老师。

是汉语文,不是语文——对于一个“纯藏”孩子而言,对于我们甘南州采用的以藏为主一类教学模式而言①。在短短一学年的相处时间里,我较为自信的是做对了一件事:为特合巴打开了一扇汉语言文学之窗。

故事从他的高中第一节汉语课开始,从我的自我简介开始:“我叫XX,生于七月,正是甘南草原花开似锦的好时节。‘生如夏花之绚烂’是我对人生的期许,平安、美丽是父母寄托在我名字中的期盼。学校安排我教你们汉语文,但愿我的课能给你们带来点新鲜、有趣……”

然后一眼就瞥见坐在第一排的特合巴黑脸白牙咧嘴笑。我心里有点发毛……莫不是讲错了点什么?

机智如我,提问起了他:“这位同学,能不能介绍一下你的名字,说说你的名字里有父母怎样的期望?”

突然被提问,他有点惊慌,褐红了脸嗫嚅着:“我叫特合巴,翻译……翻译过来就是如来佛。期望?我……我说不上……”

这下轮到我失措,这名字,确实不好解释。好在我能彰显一点自己姓氏的特长,发挥一点语文老师的优势,海说神聊几句,赶紧把场子圆了过去。

下课后,却有点良心不安。

于是专门请教了一位藏汉语兼通的藏族老师,结果大致如下:特合巴,意为“如来佛”,是洞悉所有、圆满清净的存在。如来佛是现在佛,不同于“强巴”是未来佛。藏族人取名,必须由活佛根据生辰八字等推算,绝不轻率随意,也绝非出自盲目崇拜……

为了弥补囫囵课堂的不安,我把特合巴叫了来,把科普到的加上自己的理解,对他进行了一番励志教育。

他褐色的面庞上黑眼睛分外光亮,我如释重负,心想这解释大概算是到位了。

接下来的汉语课上,我经常能捕捉到他眼里灵动的光,闪在那么平常的一张脸上,像深褐土地上两蓬金灿灿的麦穗。

特别到学习诗歌单元及名家散文时,那目光常鼓动着我,把文本再挖深一点,拓展再远一点……

高一第一学期学习古今中外诗歌,从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到徐志摩《再别康桥》、舒婷《致橡树》,再到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和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诗歌世界的丰富美好似乎牵引了这位“如来佛”的热情,他背诗奇快,别人还在磕磕巴巴背一句一个“斯给”,两句一个“得格大”②时,他已经把整册教材的背诵任务都完成了。

到了学习《诗经》里的《关雎》和《蒹葭》时,背诵对他早已是小菜一碟,我只好调高标准——唱。这回他却羞涩了,明明会唱,单独叫到跟前来捂着脸唱不上两句就歇火了。

“哎呀,老师,我还是跟全班同学一起唱吧。我一个人不会唱……”

“好吧,下周是全校的经典诵读比赛,我们就唱《蒹葭》,你负责配合班长给全班同学排练,怎么样?”

他爽快地答应了。排练很顺利,但光是合唱显得有点单调。他又建议我,班里有几个女孩子跳舞很好,不如选两个,一个扮演“主人公”,一个扮演“伊人”,全班同学充当会唱歌会随风摆动的芦苇,再选个人领唱……果然效果一下子出来了。正式比赛时,这节目从二十几个参赛节目中杀出,获得了二等奖。

高一下学期,学习说明文《苏州园林》,里面有不少让藏族学生们头疼的成语。一般情况下,为了帮助学生理解,老师们会选择布置造句练习,但是批改作业更头疼,因为有不少让人哭笑不得的“创作”。比如“扎西扑朔迷离的坐下”,“我穿上了因地制宜的衣服”……

在头疼地批阅了几十本作业后,特合巴的作业一下子治愈了我,作文如下:

皇为妃建绝世之楼,集天下之能士,与众匠论构楼之法,皆不顺皇心,不如皇意,而有一匠,对世间构造之法了如指掌,侃侃而谈。此匠有因地制宜之能,别具匠心之才,皇受惊于其满腹五经,所知典故言而不尽之能。皇命其建楼,此匠就地取材,用人之数达3万,年过三年。楼成,并未珠光宝气,而是任其自然,顺其之道。不足一日,令满朝百官震惊,不足两日,便声名显赫于天下。

次日,匠与妃坐楼前为楼题名。匠笑问:“为‘狐洞’如何?”妃先大惊,后大怒,提石朝楼而砸,楼崩。此景为皇所见,一怒之下,以箭射妃。而箭一离弦,皇便大悔。为妃绝世倾城之容而悔,为妃触冰化水之温柔而悔,而已是离弦之箭。箭中妃心,妃死,显狐之本形。皇不知所措,便看匠人化为一缕青烟而消失于重峦叠嶂之间。

皇如梦初醒。

学习文言文《荔枝图序》,介绍作者白居易时我附带提到了《长恨歌》,下课他便跑来找我,说想看看全诗。我那时刚发明了一样写小楷的“神器”——眼线笔,索性正楷抄了一份给他,没想到不到两天功夫,他就把老长一首《长恨歌》背熟了。

不止《长恨歌》,还有《古诗十九首》里的五六首,陶渊明的诗,曹操的诗......凡是课本里涉猎到的,他都比别人有额外的收获,甚至拉上了班里另一个小伙子争先恐后比赛背诗。

腹有诗书,下笔成文自然更有创意,更有章法。一样的作文题目,他写出来的总是别出心裁。当别人的作文里还是“扶老奶奶过马路”、“爸妈背着上医院”、“班主任像妈妈”这样的老梗时,特合巴已经学会旁征博引,学会了拟小标题,开始尝试写小诗......

仿佛,他懂得与汉语文结一段情缘,会让生命更清静圆满。

我无意自矜自己多会教书,毕竟我们的主教育目标是“培育合格的劳动者”。但像特合巴这样突出、特别的学生才会给为人师者更多的成就感与幸福感。

是否?

后记

由于工作变动,我未能继续教特合巴。半年未见他了,我有时在想:特合巴汉语文学得咋样了?还在继续背诗吗?写作有进步吗……但我确信: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他的生活必然不粗糙,内心一定不枯燥。

近年来参加专业培训,有句话最触动我:“过一种完整而幸福的教育生活,做一个有情怀的语文老师”。

我相信爱国主义是具体的,具体到关注中央也关照地方、关注群体也关照个体、关注成就也关照成长、关注普通教育也关照民族地区特殊教育,投射到我们安身立命的职业之本,投射到一堂课、一本作业、一次谈心......

我不相信甘南大地只有空阔和苍茫,甘南教育之路也不是空洞和迷茫。青春的飞扬、生命的觉醒、文学的热爱,属于尼玛也属于达娃,属于小王小张也属于法图麦达吾德,属于穿皮袄的也属于带盖帽的……诗性存在与美的寻求,属于神更属于人!这片土地有权利长出诗意,为人师者有义务洒几颗热爱的种子。

仅此而已。

也许,不仅此而已。

注释:①“以藏为主”一类教学模式,即对藏族学生采取全科藏语授课,单科加授汉语、英语的教学模式。

②“斯给”、“得格大”是藏语语气词,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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