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黄河途经玛曲 春雨摄
作者简介
张存学,中国作协会员。现任甘肃省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甘肃文艺》执行主编。主要作品发表和被转载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出版中篇小说集《蓝丽》。长篇小说有《轻柔之手》、《坚硬时光》、《我不放过你》和《白色庄窠》。
A
在那样的夜晚中,大地只剩下了天空和草原,还有我的呼吸。
在一个霞光渐去的早晨,朵朵低垂的云,或者说是悬浮的云凝滞不动,阳光从它们相距的空间洒下,洒在我的身上,洒在空旷的草原上。
在玛曲,在这样一个早晨,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草原上朝天空、朝草原了望。广阔的草原上,这些巨大的云朵似乎能触摸到大地,但同时它们又似乎牢牢抓住湛蓝的天空。这些云朵,层次分明地布满整个天空,在天与地相接的远方,云朵与大地相融,但我想,那不是云朵的尽头,也不是草原的尽头。在那云朵与草原相接的地方,黄河像梦幻中白色的飘带缓缓舞动,在早晨,它具有宁静的特质,它仿佛从更加遥远的云间显现,然后摇曳身姿融进氤氲之气的草原中,它成为草原的一部分,与草原在这个早晨共醒,让草原闪烁着蜿蜒曲折的白光。我想,这是草原的纯洁之光。
我的目光再次注视悬浮的云朵。在远处,它们的边缘被太阳一层一层照亮,它们温暖而宁静。在这样无边的草原上,它们又像一只只将翅膀展开的大鸟——它们从远处的天空而来,从阿尼玛卿山那神圣的雪山而来。它们在这里,在我眼前的天空与草地间从容逗留。
已经很久了——对于玛曲的流连和感念已经很久了。从二十多岁起我便不断地到达玛曲。我一遍又一遍用目光、用呼吸触摸玛曲的草原和天空。走进玛曲,这片广阔的大地用酒让我沉醉,还有歌声。然后,在那样一个夜晚,我在酒醉中醒来,窗外是宁静的夜空。月亮,以一种奇妙的神情注视我,仿佛我与它近在咫尺。那个夜晚,我望着月亮,听着偶尔传来的狗吠声,我感觉到我躺在另一个世界中。月夜中,宁静似乎扩延到无边无际的地方,宁静在消弥一切,宁静让整个世界噤住了喧哗。在那样的夜晚中,大地只剩下了天空和草原,还有我的呼吸。
我在玛曲草原上漫行。在乔科滩,我静坐在草地上注视飞鸟的身影。天空蓝得深邃而广大,飞鸟在阳光下是银色的,它们飞向远处,然后又倏然而归。平静的海子中,它们的翅翼掠起一些晶亮的水珠。这些鸟,我说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或者永远生存在这乔科大草滩中,或者它们只在这夏季的时光中在这里做短暂的逗留。但不管怎么样,在我到达乔科的时候,它们在我的头顶上盘桓。对于我这样一个想走入草原纵深地带的人,我想它们永远不会做我的引领者。天空是它们的,大地是它们的。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当我的眼中再无太多的尘灰时,它们愿意与我对视,然后,它们在我面前再次展示它们自由的身姿。
在乔科草地,我静坐着,我在注视飞鸟的同时想像着阿尼玛卿山,这支横亘于青藏东部的山脉将它的姿容延伸到玛曲的大地上,很久以前,我就想像着它在漫长岁月里的模样——那是白雪皑皑的模样,雄峻、高远,阳光让它的洁白与晶莹反照到大地上,它就像神,被阳光唤醒,将目光投放到远处,投放到缓缓流动的江河和冬黄夏绿的草地上,还投放到黑色的毡房和移动的羊群上。阿尼玛卿,永远具有尊严和荣耀,它的尊严和荣耀在宁静中显现,不管时光停滞或者流逝,它都无言。在乔科滩,我这样想着,同时我想在我想象它的时候,鹰——一只鹰,或者更多的鹰旋绕和飞掠过它的某个峰脊。
B
人成为人,有了一种理由,也有了一种终极的目标。
一个叫伊丹才让的诗人以他遗愿的方式让他的骨灰走向阿尼玛卿山。他的骨灰从遥远的兰州出发,经由青海的道路向阿尼玛卿山接近。大雪阻挡了道路,他的骨灰最后撒在了青海湖。但我坚信,阿尼玛卿山最终接受了他的到来,骨灰是他去世后的一种形式,但他依然存在的生命——他最后无形的生命到达了阿尼玛卿山下,他回归到了他一生要去的家。
对于这个诗人,我在遥想阿尼玛卿山时观想他在阿尼玛卿山的怀抱中对我遥望。我依然记得在他去世的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和他相对而坐,我和他举杯,他说他的往事,说他所遭遇的一切和他一生的所思,这个一生抗争、一生为尊严、为灵魂而活的人向我吐露真心,我凝思静听,我感受到他巨大的孤独和他孤独中的深邃。一个走遍青藏的人,一个将青藏永远装在心中的人,在这样的夜晚里显现了他的真实。这个真实的诗人让我产生另一种敬意。在遥望阿尼玛卿山时,我想阿尼玛卿山给他以永久的温暖,阿尼玛卿山也让他抛却了活着时的孤独。
在玛曲,我还想到另一个诗人——丹真贡布。近半个世纪前,这个诗人就行走在玛曲的大地上。我想象他当年走向草原的深处,云朵在他头顶上飘飞,他的思绪和诗情在草原上飞荡。灵性的草原,在触摸他的衣袂,在聆听他的心声,或许,正是在这样的草原上,他吸取了更多的诗的力量。这个诗人,先伊丹才让而去。在他去世的那几天,我亲历了对他的悼念活动,我以恭敬心回想这个诗人的容颜,那是从容宁静的容颜,他的心容纳一切,容纳甘南的大地,容纳所有的风雨雪霜。我目睹诗人活着时的一些细节镌刻在我的脑海中,它们永远挥之不去。通过这些细节,我不断地仰望到这个诗人的高度——他的诗的高度和心灵的高度。
在玛曲,人们以敬仰之心谈论着丹真贡布,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无处不在。
我已经说到过玛曲的黄河。黄河在玛曲漫长的草地上没有涛声,也没有激浪。在广袤的大地上,它与草地、山脉融为一体,融成了一片安详而博大的世界。黄河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了一种放延远方的力量,有了一种大度和宽容的气量,同时,它使草原充满了神性,在这样的黄河边,我漫步而走,从它宁静中我感受它内部的歌声——它的咏唱,也许只能用心才能听到。
玛曲还以另外一种声音歌唱。十多年前,当我亲耳聆听玛曲著名歌手德白的弹唱时,我惊异得从地上跳起来。那是在草地上,歌手德白在我的眼前,他歌唱,同时弹奏着弦子。那样的歌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从大地上发出的声音纯净得让所有听者都凝神屏气,而我在那歌声中第一次感到了草原的心跳,在那样的瞬间中,我想我真正懂得了草原,真正懂得了它的爱、它的忧伤和它的欢乐。
德白,是一个草原的歌者,草原给予他歌喉,他将草原的声音传达出来,他的歌声使人们向生命的源头回溯,回溯到一种真实之中。像德白这样的歌者,还有华尔贡等,著名的华尔贡和德白,他们生来就是传达玛曲草原声音的人,玛曲这样的大草原,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我还走向玛曲的寺院。在外香寺,我在佛像前献上哈达。我到玛曲已经很多次了,但这一次,是我第一次走进玛曲的寺院。在走进这个寺院的前几天,我在另一个寺院里——在遥远的天堂寺里度过了几日。在天堂寺,我聆听一个藏传佛教高僧的声音,他宏厚的声音在寺院里回荡。我静听着,然后被天堂寺的太阳晒得黝黑,我就以这样黝黑的面孔到达玛曲,到达外香寺。我能感到草原上寺院存在的意义,在绿茵无边的草原上,经幡飘动的寺院在引领人们内心,人在大地上便有了一种精神的空间。人成为人,有了一种理由,也有了一种终极的目标。红墙金顶的寺院在草原上是一种象征,就像外香寺,它标识着一种存在,一种力量。
一个年轻的阿克引领我和同去的人们观瞻一个个佛殿,文殊、宗喀巴等,他向我们一一介绍。年轻的阿克面带微笑,以亦藏亦汉的语言进行讲述。他的讲述谦恭而平和,还有他的微笑。我看着他的微笑,他的微笑自然,发自内心,这让我想起索甲仁波切的话:“把心带回家。”索甲仁波切又说:“我们都远离了真正的自我,在无歇止的活动中浪费生命。”向内看,回到自己的心,是佛教的本意,佛的中心思想是:我们本来是圆满俱足的,我们的心本来拥有一切,只是我们愈来愈背离这种境况,我们在不断寻找扩张功利的道路,我们离我们本真的心愈来愈远。
从外香寺出来向草地走去。站在草地上回头看,外香寺宁静庄严地矗立,它的宁静和庄严向草原显示着佛的慈悲与宽广。
C
只有在这长云横亘、大河漫漫、草地无垠、雪山皑皑的地方才会使英雄横空而出。
在玛曲的广场,我凝视踏云奔飞的格萨尔王战马。那是塑在广场中心的一匹战马,金黄色的战马,昂首振鬣,格萨尔王仿佛在它的背上,目光注向远方。人们说,玛曲是格萨尔王的发祥地,史诗中的格萨尔从这里征战到远方。我凝望玛曲的大地想,只有在这长云横亘、大河漫漫、草地无垠、雪山皑皑的地方才会使英雄横空而出。
玛曲这片大地如此宁静和宽广,踏在它的草地上能被它浸润和融化。但就像在这片大地上能产生诗情一样也能倍增铮铮汉子的骨气——一种宽广的英雄般的骨气。格萨尔,在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是精神上的战士,他一生与邪恶作战,他破除种种险阻,他完成他自己其实也就是找到了他的自在,这个自在包容一切,向一切开放,正因为如此,关于他的传说在整个藏区无所不在。
我想,格萨尔依然在玛曲空灵的大地上飞奔,这片大地对于他来说依然是故乡,依然是能鼓起他勇气的地方,也依然是他在精神上不断开阔的地方。
与玛曲的朋友们坐在一起,他们的脸色黝黑,这是玛曲高原定格给他们的颜色。十多年了,他们一直是这样,一直是以这样的面孔迎接我。然后,他们和我喝酒,平静地喝酒。酒在玛曲可以张扬豪情,但我和他们已经不用酒来张扬什么了,酒在我和他们之间就像平静的呼吸,就像倾听一首平常的歌一样了。他们的面孔被玛曲的高原定格,他们的言谈、胸怀也被玛曲高原定格,他们平静地向我述说他们在玛曲的经历,叙述在阿万仓,在曼日玛,在析支河畔,在阿尼玛卿山下的经历,那是些融入他们骨髓的经历,雪夜、河水、雪山让他们的心变得空阔,他们在这空阔中一遍又一遍地抓住他们自己——抓住他们自己的心。
玛曲,是一个让人回到自己内心的地方。它的开阔与广袤,它的灵性与高远永远在拒绝和排除狭隘和功利。一个诗性的地方,一个神袂飘动的地方,一个英雄横空的地方,一个经幡指向人心的地方——它让人回到纯净与自在。博大的玛曲,我就这样一次次到达。
眼前广阔天宇中的云朵在逗留之后向远处移去,它或者移向果洛大草原、若尔盖大草原,或者移向更远处,移向我心所能到的所有地方。
玛曲,玛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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