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国旗

许多年前，我跟父亲进山采药，发现一所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学：一间小屋，八个学生，一位老师，这就是学校的全部了。

这所袖珍学校，在广西大瑶山深处，像桃花源一样与世隔绝。它小到不足以挂招牌，山民随口叫它冲脑小学。学校唯一的老师姓张，戴一副眼镜，山民叫他张眼镜。

张老师从城里来，他不但教学生读书识字，还给孩子们讲山外的世界。学生们支起小手，托着腮帮，听入了迷。一个学生突发奇想问：“老师，你有婆娘吗？”

张老师微笑说：“有，我刚结婚不久。”

张老师的新婚妻子，有一天来造访冲脑小学。她在这里住了一宿。那一晚，山中的野猪叫得特别厉害，似乎要把小屋抬起来。张老师的妻子吓得浑身发抖，抱紧丈夫一夜未眠。第二天，她不准张老师去上课，死死拉住他，要他回城。

八个学生来了，眼巴巴地望着张老师。山民们也三三两两地来了，无言地围着张老师。

张老师的妻子泪流满面，她给张老师下跪，又给山民们下跪。山民扶起张老师的妻子，松口说：“唉，张眼镜，你……还是走吧。”

张老师和妻子终于向山外走去。山民和学生给他们送行，送上山坳口，又送过十里横坡路，都不肯回头。

下了山坡，是一道山冲水，水上没有桥，平时人人趟水而过。今天山民无论如何不准张老师脱鞋袜，生拉硬扯把张老师弄到一个壮汉的背上。壮汉背着张老师，踏水过冲，踩得水花飞溅。

过了山冲水，壮汉要把张老师放下来，张老师却流泪说：“你把我背过去吧，我不走了。”

张老师又回到山中那间小屋，教学生读“月落乌啼霜满天”，给学生讲山外的世界。他的妻子再也不到山里来，第二年春花烂漫的时节，就成了别人的新娘。

张老师伤透了心，坐在山坡上，夜不回屋，独自品味被人抛弃的痛苦。纯朴的山民，把山中最美的女子送进张老师的小屋，无所谓结婚，吹灭油灯就是夫妻。

山中的女子却另有情人，她的男朋友在小屋外的黑暗中游走，口含木叶吹出忧伤的情歌。张老师岂能夺人所爱？天亮后，他送这对小情人翻过山梁，看他们在霞光中手拉手远去。

从此，白天陪伴张老师的是学生，夜晚陪伴他的是野猪。日月从山头上走过，流水在山冲下消逝。

张老师的额头上渐渐爬上了皱纹，由细到粗。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结婚的机会。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一只单飞雁。

我问他山里的生活苦不苦，他说：“苦就是甜，甜也是苦。”

清晨，我告别张老师，踏上归途。走到山坳上，我忍不住回首眺望。肉眼所及的都是绿色的森林，随山起伏，如同绿色的海洋。只有学校的小屋四壁刷得雪白，是绿海中唯一的亮点，你会很自然地想：它是深山里的一盏明灯。

小屋前面有块平地，平地上竖着一根木旗杆。张老师和他的学生，用自编的麻绳将一面国旗缓缓地升起来。鲜红的国旗，在绿色的森林中，格外醒目。

没有音乐，张老师带领仅有的几个学生，扯开他们有点沙哑的喉咙，高唱国歌。这熟悉的歌声，我听过千百次，唯有这一次在大山深处谛听，无法不动容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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