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孤鸿影——自古文人都咏广系列·李商隐

◇刘乾辉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

不满十岁，慈父离他而去；免冠之年，恩师撒手人寰；未到四十，娇妻又抛下稚子夫君；牛李相轧，把他搞得两面不是人。

一生悲苦的李商隐，在大中五年（851年），怀着满腹心事，拖着沉重的步伐，向梓州（今三台）走去，赴任东川节度使参军一职。

那一年的秋冬之际，风雨大作的那一天，满目高山险阁，憔悴的诗人来到古利州。此生何往？仕途漫漫，但诗，无论如何还是要写的。

1

春夏间，诗人的妻子王氏病逝。料理完爱人的后事，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邀，远赴幕府，任芝麻大的官儿。

少负才名的李商隐，早知此时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养育了本朝一位杰出的女性——武则天。想到这，失妻之痛，羁旅之苦，暂时忘怀。嘉陵江从古城脚下缓缓远去，江边的黑龙潭，水似碧玉。乘船过江，雨中的皇泽寺，僧旅稀少，庙宇破败，塑像剥落，哪有一点皇家气派！

离开京都，一路行来。生民饥馑，茅屋失修。而朝中朋党相争，节度使弄权于外。想到这些，李商隐不禁感慨，武后新政荡然不存。回至驿馆，诗人睡意全无。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滴在石阶上，凉在心头。利州百姓，没有忘记他们的女皇，仍津津乐道那些美丽的传说。诗意袭来

——

利州江潭作（感孕金轮所）

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他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

李商隐很多诗以“无题”命名，诗境优雅，诗意朦胧，读来甚美。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无题”诗，后人总觉得表意晦涩。用现时的一句大白话来表述，就是读不懂。其实，这种喟叹，早就有了。金人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其十二中写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但李商隐咏利州这首诗，不但“有题”，而且非常具体，且在诗题下加了注，这在诗人创作的诗歌中，极为少见。

“感孕金轮所”，有两层意思，都和千秋一女皇有关。

感孕，来自美丽的民间传说。贞观元年春天，利州都督武士彟之妻杨夫人乘船在江上游玩，忽然一条黑龙跃出江面，掠过彩船，杨氏受惊而昏倒。回至府中，感觉有了身孕。第二年正月二十三，杨氏分娩，武则天来到人世。

金轮，武则天自诩为金轮王转世，所以，武氏改唐为周后，在693年至695年短短三年里，所用四个年号中，四次和金轮有关。长寿二年（693）九月，武则天受“金轮圣神皇帝”称号，大赦天下；延载元年（694年）五月，受“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尊号，大赦天下。“越古”，古今未有的意思；证圣元年（695年），女皇又在自己的尊号前加上“慈氏”二字，成了“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有趣的是，这年二月，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被杀，女皇当即削去“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中的“慈氏越古”四个字；证圣元年九月，女皇于洛阳南郊祭祀天地后，改年号证圣为天册万岁，加号“天册金轮大圣皇帝”。

“感孕金轮所”，就是杨氏孕育武则天的地方。李商隐生活的年代，距女皇离世一百五十年左右。他留给广元人民的这首《利州江潭作》诗，肯定了武则天诞生在广元。诗不仅惟妙惟肖地描写了杨夫人欣赏了龙宫的美景，也感叹时过境迁，此时的皇泽寺，蕙叶凋残，满目衰朽，昔日繁华早成过往历史。

2

四年后，李商隐幕府任职届满，随柳仲郢回京。

山一程，雨一程，诗人来到筹笔驿。筹笔驿，位于现在的朝天区朝天镇军师村。相传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在此谋划讨伐曹魏方略，写成著名的《后出师表》。

眼前的筹笔驿，山势高耸，一条小河从驿馆前涓涓流过，汇入不远处的嘉陵江。向南，过清风峡、明月峡，直抵广元。北上，出九井，通往战略要津阳平关、略阳——走陆路，翻秦岭出散关；走水路，溯白龙江而上，可出祁山。向东，可达五盘岭。向西，烟墩山虎踞江岸。诸葛武侯驻兵于此，进可攻，退可守，真乃绝佳之地。

想想管仲，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看看乐毅，统帅五国联军，连下齐国七十余城，报了强齐伐燕之仇。管仲乐毅建功立业，不愧人生。十八年前，自己就高中进士。虽然才华横溢，时至今日，却一事不成。诸葛亮呢？要北伐曹魏，攘除奸邪，只可惜关羽张飞这两员猛将已不在人世，无法帮他实现宏愿。邓艾偷渡阴平，兵临成都，扶不起的阿斗忘了先辈创业之艰，开城投降。刘禅被晋军押解，坐着囚车，餐风露宿，走过崎岖蜀道，到洛阳朝见司马昭。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啊，还是写诗吧。

筹笔驿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四年前，诗人跋山涉水而来，对仕途还抱有一线希望；四年后，受佛家思想影响，诗人再也无心无力仕途了。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雨碧于蓝。纵然江山如画，人杰地灵，但时运不济，除了对天长啸，还能干什么！

3

“雨满空城蕙叶雕”，“梁父吟成恨有余”，在《利州江潭作》和《筹笔驿》两首诗中，李商隐都无限惆怅，哀怨不已。要知道，诗人在二十四岁左右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写这两首诗时，人生正值盛年，如此多的牢骚从何而来？看看诗人的人生经历，我们就能理解他满腹的苦水了。

事情还得从唐宪宗在位时说起。当时，举人牛僧孺、李宗闵在考卷里批评了朝政，考官便把他们推荐给宪宗皇帝以便重用。很快，宰相李吉甫（李德裕的父亲）就知道了这件事。李吉甫见牛、李二人揭了他的短，于是蒙骗宪宗说，这两个人与考官有私人关系。宪宗不问青红皂白，把考官降了职，牛僧孺和李宗闵也没得到提拔。出乎意料的是，朝臣们纷纷为牛僧孺等人叫屈，声讨李吉甫，说他嫉贤妒能。无奈，唐宪宗只好将李吉甫外放，另任命宰相。如此折腾后，朝中分成了两个对立派。即以牛僧孺、李宗闵等为主的牛党，以李德裕、郑覃为主的李党。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李商隐结识了显宦令狐楚。青春年少的诗人哪里知道，令狐楚是牛党重要成员。令狐前辈甚爱李商隐才识，让李商隐与其子令狐绹交游，教今体章奏之学，还给钱给物，满足日常生活所需。特别是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在令狐绹的活动下，李商隐得中进士。不知不觉中，李商隐身上已深深打上了牛党印记。

就在李商隐中进士的开成二年，赏识他的令狐楚因病离世。开成三年，也就是恩师走后不久，李商隐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请，作了王的幕僚。王茂元也欣赏诗人的才华，将女儿嫁给了他。殊不知，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王被认为是李党。李商隐娶了李党的千金，被牛党解读为对恩师的公然背叛。

没有任何预谋，李商隐就这样陷入牛李党争。晚唐，牛李党争达四十年之久。牛党得势，认为李商隐是李党的人，不用他；李党掌权，认为李商隐是牛党的人，也不会用他。诗人的满腹经纶，就在无情的党争中，蹉跎而过。

4

在经由利州去梓州作幕府小官期间，李商隐想过出家为僧。晚唐不再有盛唐气势，李商隐无法超越党争，没有李白那么洒脱，傲视权贵，纵情山水间。从最初任秘书省校书郎、弘农县尉，中途辗转于幕府，终于盐铁推官，职位低得可怜.在痛苦中，四十六岁的诗人英年早逝。

皇泽寺、筹笔驿见证了李商隐内心的彷徨和苦闷。诗人的吟咏，千年之后，仍镌刻在广元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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