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的人

丁酉杂诗

卖刀的人,正在用一把刀

砍一只皮鞋,卖皮鞋的人

也在用一把刀,砍一只皮鞋

说书人能把不同的人

不同的时代,说成同一种命运

只有那位微笑的聋哑人

成为说书人一生的债主

在人群醒来的时候睡去

在人群睡去的时候醒来

我是一块走神的磷,在诗中练小楷

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点燃了

乌云的破抹布,一直在滴水

捂不住某个真相,或许

它本身就是某种真相

深秋的叶子,正在燃烧

点燃了一群干燥的孩子

两个老人,像两堆安静的灰烬

像旷野里两个相拥的牧羊人

小路,在落叶里走丢了

最好的果实在彼岸,藏于空旷

果实之上,一只乌鸦正在打坐

冬日的阳光,假模假样地照着

北方原野。人们卡在衣领里

任凭锋利的树叶,划过年轻的脖子

在小地方,买小房子,娶小女人

生下小孩子,过着小日子

易拉罐

清晨醒来,易拉罐冷冷地

躺在路边,抱着装睡的黑暗

坚硬浮起来,空虚沉下去

印上人像

印上文字

阳光居高临下,装修着

行走的人群,打开易拉罐的人

和被放出来的人,都走远了

蚂蚁聚集,品尝着残留的昨日

风从远方,带来明日的消息

麻雀站上去,正以失衡对抗失衡

我们走了,被一只易拉罐盯梢

一只易拉罐,盯着另一只

盯着,一生寻找拉环的我们

逆流而上的人

沿河而下,他把一滴水跟丢了

夕阳里,整个水面都在燃烧

鸟从火焰中凌空而起

带着鱼飞翔,河面辉煌而宁静

石头锋利,他攥着它

就不会被风刮走,被水流走

小孩用石头砸水

上了瘾,把自己也扔了出去

河岸凹进去的地方

流浪汉在梦中,死守着水纹线

天暗下来了,他将从剧场返回

只有故乡,才会浪费

这悠久的时间,浪费这沧浪之水

养活一个逆流而上的人

交 谈

我们在河边交谈,石头

缄默,鸟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

那缓慢的交谈,与流水无关

我们在夕阳下交谈,大地

安静,羊绕着小山包吃草

那静静的交谈,与夕阳无关

我们在大地上交谈,孩子

夜哭,在鲁莽的阳光里酣睡

那低低的交谈,与大地无关

我们在书房里交谈,书籍

站着,等待火焰或一杆没星的秤

那无声的交谈,与书房无关

我们面对面交谈,剪刀石头布

用十三种方式观察自己

那虚无的交谈,与彼此无关

接女儿放学

她唱着我母亲年轻时唱的歌曲

胸前系着我妻子年轻时系着的红领巾

穿着和她的同学一模一样的校服

大街上,广告牌似笑非笑

如同太阳,照着一位老教工的脊背

照着校门口那面雪白的墙

时日不多,他紧握着自己的影子

书写着一排鲜红的大字

我是晃荡在人海里的一根漂木

等待女儿找到我,指认我

说出我的来历,把我带回家

将我完整无缺地交给她的母亲

我是父亲,不知是谁的父亲

她是女儿,不知是谁的女儿

我一生的清高、挣扎、疼痛、悲剧

只希望她是自己的女儿

自己的妻子,自己的母亲

优雅的风

风,优雅地拂过阳光的绒毛

吹黄了一片春天的树叶

吹过两只说着暗语的蚂蚁

吹干流放者的汗水、血迹、脚印

打开门窗,风优雅地

落在一条剖开的草鱼身上

落在留下脑痕的枕头上

落在一本没有封面的书籍上

落在一粒粒优雅的尘埃上

体内有风,它优雅地

穿过伤疤、刀痕遍布的皱纹

穿过冰凉、扭曲、柔软的脊梁

穿过暴动的动脉和浑浊的静脉

在空空的心房,优雅地入定

怀抱石头

女人抱着猫,男人牵着狗

熟练地操纵春天的礼仪

相安无事地走在狭窄的傍晚里

人们把他的影子踩成一座桥

用目光,使劲地舔着他

贪婪地吸食他,意犹未尽地离开他

消失在他们自己的背影里

他固执地站着,怀抱一块石头

尖利的棱角咬破了他的双手

下 午

这是多年前的下午

铅灰色的天空,布满

阳光的锈迹,树长满铜绿

死守着每个铁青的路口

风的扎丝,捆着人们的四肢

虫子,有钢珠的光泽

小草,有铁钉的尖锐

人们被焊接在自己的位置上

如一尊尊肃穆的金属雕像

对峙着,等待着

今天这个下午的到来

春天的故事

春天贪玩够了、疯够了

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爬在门槛上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在厨房,挥动着丰满的身体

在冷热的缝隙里,将一群铁器

训导出温顺的光泽

男人从古画中走下来,自断前程

一屁股坐在书上,傻傻地瞅着女人

尽想一些春天里的事

老人蹲在阳光里,把一支烟

从古代抽到现代,尘埃屏住呼吸

轻轻落在他们的头上

秋

我在北方的一座城里

和一个南方人,坐在

一个东洋人开的小店里

喝一瓶产自西方的酒

我们被整晚的酒精泡着

就像两粒被煮过的种子

走在大路上

他们走在大路上,天空

被捋平、绷紧,没有破洞

群山泛黄,墨迹暗淡

只剩下庞大、模糊的影子

花朵,有塑料的质地

四周贴着绿叶,花蕊上

粘着蜜蜂,芬芳刺鼻

他们走在大路上,目光

扫射,寻找着、监视着

踩起尘土

我的春天

她从树林里走过

就有了青杠树的气息

她从湖边走过

就有了鱼儿啃食阳光的声音

她从草地上走过

就有了野菊花的光泽

她从葡萄树下走过

就有了酸酸甜甜的味道

她从一只小鸟旁边走过

就有了毛绒绒的温暖

此刻,她坐在我的对面

静静地看着我,我就像一粒种子

落进春天的泥土

□子 非(陕西 汉中)

子非,原名谢星林,陕西宁强人,80后,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歌发表于《诗刊》《诗选刊》《星星》《扬子江》《延河》等刊物,入选多种选集和年度选本。已出版诗集《麻池河诗抄》《把木鱼敲成骨头》。曾获“陕西省首届青年文学奖”,入选“陕西省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扶持计划”。创办诗歌民刊《乌鸦》。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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