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一顶“花竹帽”

本报记者 林雪娜 文/图

1 约定——在雨中

立冬时节的桂西北山区，夹杂丝丝寒意。在环江毛南族自治县采访途中，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人。不知道老人家身体可好？不知他是否仍在编织花竹帽？

“谭老，您在家么？”拨通手机里一直留存的号码，却是约定采访一年以后的事了。

“哦，林记者啊？我在。”没想到老人还记得我。得知我要去他家采访，他有点为难：“这路不大好走……”

“没事，你都能走，我还不能走啊！”

挂了电话，思绪回到去年夏天——

毛南族分龙节在细雨纷飞中举行。得知毛南族花竹帽编织技艺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我悄悄离开热闹的县城，去环江毛南族聚居的下南乡寻觅民间分龙节气息，并想趁机采访花竹帽编织技艺传承人谭训美。

听说我要去下南乡的谭老家，当地政府工作人员说那地方太偏远了。我坚持拨通谭老电话，谭老说：“正好要去乡里赶圩，我在街上等你吧。”

我到达下南乡已是中午，雨仍未停歇。来到约定地点，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只好带着遗憾返回县城。

事后才知，谭老来了，但手机被雨淋坏。他挽着被雨水打湿的裤脚，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2坚守——在山里

“就这岔路口进去，要走一两个小时。”带路的古周村村民谭大叔把我的思绪收了回来。看着眼前芒草掩映的山路，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两个小时！

走在山石路上，不见一个路人。大石山头披着绿衣，却看不见一分耕地。

“以前里边住有十多户人家，因为生活太艰难，大家都陆续搬出去了。”谭大叔也是打工赚到钱后在外面起了房子，“现在就剩谭老他们3户人家5口人了。离开这里，谭老就编不了帽，因为做帽的竹子生长在这里”。

也许是这恶劣的山区环境，毛南人只能靠山吃山，练就了灵巧的手艺。用石头和木板搭建起特色民居，雕出精美石刻，用金竹和墨竹编织出精致的花竹帽。

好不容易来到谭老家。走进这间老式毛南族民居，屋内昏暗简陋，墙上挂着一顶顶花竹帽。光线从侧门射进来，打在埋头编织的谭老身上……

花竹帽，毛南语称“顶卡花”，即在帽底编织花纹，是毛南族特有的传统手工编织工艺品，曾被视为毛南族男女的定情信物。

传说，以前，一个男青年带着自编的花竹帽去赶圩，半路遇雨，见一位姑娘没有雨具，便将花竹帽给她遮雨。雨中，姑娘发现帽上编有许多精美花纹，惊叹之余，顿生爱慕之情，后来两人结为夫妻，花竹帽便被赋予定情之意。

看着细细的竹丝在谭老手里绕成一圈又一圈，犹若他在这山里待了一年又一年——从小随父学艺，如今耄耋之年，岁月在这双巧手上磨出粗糙的痕迹。这温热的掌心，催生出不计其数的花竹帽。

“编了那么多，也没见他编过给我。”谭老老伴在旁嘟囔。原来谭老编过最大的一顶花竹帽直径达50多公分，当时就是靠这顶大帽子赢得了前妻的心。不幸的是，前妻最后病死山中……

如今，谭老的子女都各自成家，离开了古周村，只剩下老两口在这深山老林里过着“隐居”生活。与他们长相厮守的，就是这些竹子和工具。谭老从没想过，平时编织的玩意有一天会成为一种“绝技”。

3  记忆——在民间

“那时候不只我一人会编咧，村里男的大多都会。”谭老摘下老花镜回忆，新中国成立以前，毛南山乡有许多以编花竹帽为业的工匠，仅古周村就有30多位。在下南街，还形成过一条花竹帽行。

谭老一直念念不忘那条花竹帽行。他从小跟随父亲到那里卖帽。守着摊位，他常常溜去看谁家帽子卖得多，价钱卖得好，因为那就证明手艺好。他会偷偷记下图案回去琢磨。渐渐地，他的帽子成了抢手货。那个时候，一顶帽子在谭老眼里就是一斗大米，曾有人用一顶花竹帽换得30多公斤大米。

新中国成立后，花竹帽在当地时兴起来，除了是遮阳挡雨的工具，还是物质匮乏时期女子必备的嫁妆。男青年若有一手编帽技艺，就不愁媳妇不上门。

于是，谭老的帽子从这个圩卖到那个圩。弯弯曲曲的山路，记载了他深深浅浅的足迹……

可是，好景不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花竹帽被视为“小资”造禁，加上每天忙于生产队劳动，人们没有时间和精力编织。改革开放初期，太阳帽、雨伞盛行，戴花竹帽就被人笑“老土”。谭老只能改编其他箩筐、器具，偶尔手痒，编起帽子藏起来。一个个老艺人离去了。直到上世纪90年代，当地干部下乡调研时惊叹谭老的手艺，他才知道，自己成了濒危花竹帽“绝处逢生”的希望。

看似“斗笠”的帽子，却有着复杂的工序。选篾、制篾、上模、结形、编织、填衬，定型、整合、勒边、护顶，涂刷油料，再用黑竹篾编织出各种各样的花纹图案……谭老娓娓道来。

以前没有涂料，就用烟熏。小时候，谭老常常捡回玉米秆浸水后拿回来做燃料，这样烧得久，烟也多，但往往把不准火候。有好几次熏过了头，免不了受父亲责骂。

以前花竹帽大小一致，以遮挡两肩距离为准，图案花样也有10多种。现在帽子的大小不一，图案款式却少了。但连心结、吉祥鸟、花开四季、鱼跳龙门等几种图样，依然存在谭老脑海里。他歪歪脖子，锤锤腰背，长叹一声：“我快编不了咯，不过有徒弟能接活。”

4

传承——在行动

谭老说的徒弟，是环江为抢救这一工艺从1998年开始举办培训班，请谭老去手把手带出来的学员。由于工艺复杂，且不赚钱，截至2011年，5期培训班，30多名学员，最后只有一名女学员谭素娟学成整套工序。

谭素娟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是被“逼”出来的。丈夫是文化馆人员，告诫她：“你再不学好，我们民族文化就丢失了！”带着这份责任，她后来也培养出两名学徒。

“唉，主要是没有销路……”谭老感慨。没有市场，是花竹帽面临最大的问题。培训时学员曾抱怨，编一顶花竹帽要7天时间，就卖70元钱，不如去搞水泥工。现在传承人所接的订单也只是有关部门订购，或者艺术团用于表演。

从生活所需，到退出江湖，在社会的演进中，花竹帽的功能已不复存在，其象征意义也日趋淡化。近年来，由于墨竹逐渐减少，原材料匮乏也使花竹帽传承雪上加霜。

以前后山有很多金竹和墨竹，谭老和村民常到竹林里乘凉聊天。“现在墨竹很少了，只能用油漆涂黑金竹当墨竹用。”跟随谭老缓慢的脚步，我看到房子附近几丛又细又矮的墨竹，映衬着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子。一批批人搬离这个金竹丛生的地方，往昔辉煌的花竹帽也渐渐被人遗忘，也许墨竹也不堪这种凄凉……

随着市场经济发展，产生于农业文明时期的不少民间手艺，随着人们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的嬗变、传承人的消逝而濒临消亡。花竹帽的命运，可以说是这些濒危民间传统手工艺的缩影。

山外的毛南山乡，在视觉上已找不到多少民族痕迹……与花竹帽同为毛南族文化代表的“肥套”艺术，也面临失传的境遇。不过庆幸的是，花竹帽幸福美好的寓意尚存，且工艺易融入现代时尚元素，若能与“商品实用”相结合，成为“毛南族绣球”传播开来，那么，千里之外的人们也将能收到这个少数民族的祝福。

留住工艺，就是留住文明的记忆。创新工艺，就是创造文化的价值。

看着夕阳余晖中谭老站在村口送我的蹒跚身影，耳边响起谭老的话语——“下次你来，我送你一顶花竹帽！”这声音在寂静山谷里，显得有点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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