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篇 难途（十二）

六寨惨案系翻译错误所致

六寨惨案后，中美军方立即展开调查，原因水落石出：97军对空联络指明是要求炸六甲，但机场指挥部的译电员翻译错误，把“六甲”译为了“六寨”。

事后，译电员被处死。美军驻四战区观察组组长鲍曼上校从昆明发来电报，称他认识到误炸事件给中国军民带来了巨大损害，不知如何才能弥补这一重大过失。大祸已经酿成，忏悔又有何用？再说，又能向谁追责呢？“如果这么多炸弹扔到准确的目标，敌人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往事，在盟军的作战史上亦是荒唐愚昧的一幕。”张发奎只能无奈地悲叹。

惨案给官兵造成了惨痛损失，但最惨仍莫过难民们。李文全一家逃到六寨时正好是惨案发生当天的黄昏。

当时，小镇还在冒浓烟，公路上挤满了无法通行的庞大难民“队伍”。队伍等了很久都没有挪动，直到后面跑来一些被打散的国军士兵，他们说一股日军正打过来。顿时，难民们骚动起来，像波浪一样人挤人、人踩人推向小镇的路口，不顾一切向小镇冲。

李文全来到六寨街时才看到，原来尸体将道路塞死了，几乎没有一点可以下脚的空隙。时间不等人，逃命要紧，前面的人踏着尸体逃过去了，家人只好抛弃手推车，背上家当步行通过。于是，母亲用布兜子背着弟弟，左手拉着李文全，右手拉着姐姐，随着难民人群向路上遍地堆满死尸的镇内走去。开始走出十几步，遍布地上的尸体之间还有点空隙，可以跨过尸体走，再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尸体就越来越密，尸体之间不但没有空隙，有的还一个压着一个。大家不再敢看脚下的尸体，只好把脚抬得高高的，磕磕绊绊，有时候还挨踩着尸体向前逃命。走到街中间时，只见路边的几辆汽车被烧得只剩下空壳，一具被烧焦的人体残骸还趴在方向盘上。

此时，马路右边一名坐靠在残垣下的幸存者在喊：快救救我吧。谁救了我，我就给他一个金戒指。”但没有人 停下来。由于场面太恐怖，家人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惨案发生后，重庆方面委命莫树杰处理善后工作。白崇禧还指派飞机将上10吨大米空投到龙马庄，由莫树杰支配，以缓解过往军人及饥民的燃眉之急。而来到惨案现场时，莫树杰无不震惊和悲愤。他在回忆录《风尘漫忆》中对当时的情景有更为详细的记录。

六寨镇被炸成“死镇”

事发第二天早晨，莫树杰将指挥所迁到六寨汽车站，看到车站里有男女尸98具之多。他们将这些尸体收拾掩埋于车站后的空地里。街市一片荒凉，除汽车站一角之外，六寨街弹坑成密集梅花形，断壁残垣，瓦砾屋桁，混杂堆集，残灰泥尘压盖尸体，缺臂断腿，无头尸 、无脚尸、半身尸、童尸、马尸，触目惊心，状极悲惨。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死者的外衣均被幸存者剥除光，用以捆扎蔽体御寒，扎成头足臃肿，手足不分的怪物。特别是菜市和附近几条小街，裸体男女尸、马尸、童尸交叉堆叠，步行无法避足，只能踏尸而行。而被炸的街市民房、公司、商店、盐库、机关、学校等，烧成一片片灰烬。炸死、伤死、烧死者尸体约有7000至8000具，有的已经是全家被炸死，无法计算确数。伤心惨目，战争之罪！面对此悲惨场面，首先是要恢复交通，但弹坑大者直径约有30米，小者有10至20米，深度10至20米，施工难度极大。莫树杰便招来附近回家村民配合指挥所官兵把公路大街清理，人尸、马尸暂拖入就近弹坑掩埋，建筑残物砖瓦屋架则暂堆置街边、道旁。因人力不足，又无工具，进展很慢，不能在短时间内运出郊外。此时，参谋邝世芳发现车展对面街头位炸坍的屋内有军队遗弃的镀锌铁线十多扎，邝参谋命令用铁线套扣尸体颈脖或扎手扎身，成串拖入弹坑掩埋，每个坑可埋100至200具尸体，大弹坑有的埋300甚至400具，街头圩边就近无弹坑的，也用铁丝将数具尸体绑成一串拖到郊外田 野间掩埋。

连续几天之后，六寨公路交通恢复，幸生难民和回来的居民都着手修盖棚舍以避风雨，街上行人也恢复买卖交易。但问题是，死难者尸首虽然暂时得以处理，但寒冬过后便是春暖季节，尸体浅埋，必将腐烂发臭，甚至会发生瘟疫。这该怎么办呢？莫树杰此时想到一个巧妙的办法。由于南丹山区祖祖辈辈缺盐，莫树杰便召集有关参谋、副官开会决定派人到山村号召：凡深埋4具整尸或残尸并计者给盐一包。村民听说有盐可得，远近男壮年来的人很多，自带锄铲，有的远道数十里山路都来。

于是，莫树杰令人把到来的群众分队编组，并选出班组的领队人，率领群众掩埋死尸，先是把南丹城郊一个大弹坑扩大加深，用以掩埋腐尸，又在六寨圩头过来水沟边荒地挖大弹坑为万人坟（白骨冢），把原来就近掩埋在街上弹坑的尸体全部挖出来运到万人坟埋葬，10来天功夫便埋葬完毕。从六寨、麻尾到南丹、河池沿线交通线路边尸体，也以盐代工资挖坑掩埋，有的地方两具尸给盐一包，有的则是一尸一包，由参谋、副官酌情给条子到南丹或六寨盐仓领盐，约一个月时间才清理完毕。

除了清理尸体，此时，社会动乱带给莫树杰的压力亦相当大。六寨街被炸的消息很快传开，次日就有附近数百男女争抢被毁的枪筒器械废材和食盐；附近麻洞村边山洞原空军油库无人看守，数十名本地人和贵州省边境窜来的坏人约100人乘机盗窃汽油等等。就连军队也趁乱胡来。一天上午，97军一部官兵在麻尾方向入市的街头有组织开枪，难民居民惊慌躲避，试图报功收复六寨，莫树杰立即上前痛斥。特别是从桂北退下来的93军最坏，军纪荡然无存，胡作非为，撤退到麻尾与上司之间时有一个炮兵团，竟被边界民众联合土匪缴械，把武器运进广西边境大山岩收藏。

难民的遭遇越来越凄惨

六寨惨案后的第二天，莫树杰的家属和一批高官的家属离开龙马庄向山村逃去，一起40多人，没有武装护送，谁料路上被日军发现，一队约100余人的日军在汉奸带领下紧追家属，幸好当地民团据山险阻击才躲过一劫。但白崇禧北伐时在北京获得一批古籍，其中有四库全书，在枪声紧急中丢弃了。家属一行逃到陋里村附近石岩洞里过夜，马启邦则率南丹县政府先进入拉堡圩，走到月里乡之前山坳被贵州武装匪徒拦击，警务员全遇害，武器被劫走，而家属一行也差点被匪徒洗劫。

达官贵人的家属都自身难保，难民们的遭遇更凄惨。当时，六寨的难民大多操粤语和北方语，多数是广东、江苏、浙江省人，其余有江西、湖南、湖北、东北及广西桂林、柳州两市人，以广东省人最多。难民疲惫不堪，万分危急之际，不得已避开大道转入山村，虽然言语不通，大多数村民长老均深明大义，给食收容，安顿保护，乡长、村长行政组织也进行安排，但也有许多难民遭到土匪、地霸奸污、勒索、抢劫财物、逼婚等等。当敌人追兵到来，枪炮逼近时则无法照顾其妻儿父母，以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集中在此时此地发生。日军过后，贵州边境南寨村莫凤楼派人沿途收容幼童妇孺老弱，出告示招亲人认领，或给当地孤寡或无儿女生育愿养者领养。

为了恢复社会秩序，莫树杰展开铁腕清理。根据难民、村民检举揭发，在清查出南丹县芒场乡乡长刘鼎操及其胞弟挽白村村长刘鼎勋结伙抢劫难民，强奸难女，杀了难父又逼女为妾，在雪雨寒风中拦路抢劫难民财物，把难民男女身上连内衣内裤也剥光，不留一丝遮体，以致饥寒交迫，裸体冻僵死于道旁后，莫树杰下命令逮捕归案，难民男女出庭对质作证，验明正身，在南丹执行枪决。同一天，被枪决的还有一个叫宋本一的罪犯，其为安徽人，从第84军随莫树杰到南丹县城落户，娶妻生儿，曾任挽白村民团小队长，也伙同刘鼎操兄弟作案。临刑前，宋的妻子托人说情，莫树杰说他抢劫奸污难民，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立即执行枪决。另有一名逃犯在贵州边界捕获，被就地枪决。后来，各地陆续捕获抢劫难民犯，奸污犯、逼难女为妻妾犯达数十人，均饬令各地县政府司法官审讯判刑并报警备司令部备案。

经过善后处理，南丹、六寨、河池、麻尾一带基本恢复稳定，未发现有敌谍汉奸活动，后方也趋于安定，交通无阻，军需供给正常。然而，对于难民来说，灾难还远未结束，难途似乎还看不到尽头。

9月17日下午5点多，我们离开六寨向贵州独山出发。仅7分钟后，我们便进入贵州境内，夕阳已掩映在棋峰罗布间，阵阵寒意透入车窗——大西南的秋已深，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远处开始亮起稀疏的灯火。灯火闪烁着，不断拨撩我们的思绪：70多年前，在同样的群山间，这灯火该是多么宝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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