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后清明

刘婷婷

夜读宋词，伴着春雨的沙沙声和草木伸展腰肢的嗦嗦声，目光定格在晏殊的那句“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梨花落后清明。在我的老家房前，就有一棵梨树。

那是昭平县北陀镇的一个静谧村庄，依山傍水，山脚下有一片竹林。竹林前有座老房子，房前有水井、菜园、池塘和大片良田，右有梨树和枇杷树，左有桂花树和黄皮果树。老房子里有幅布油画，画中有碧海、青山、苍松、红日，红日金光映照白色仙鹤。画中有对联，上联：山清水秀风光好，下联：人杰地灵福寿多，横批：锦绣河山。老房子里，有我的外婆。

爸妈对外婆说，妈，你年纪大了，不许干活，等我们煮好早饭叫你再起床。外婆说，嗯。每天鸡鸣刚三遍，外婆却已用隔夜茶漱了口、洗了脸，取出井水淘米做饭，并泡好一壶热茶。太阳冉冉东升，透过竹林缝隙，缕缕金黄阳光如竖琴，几只顽皮的小鸟衔着金黄的琴弦飞到菜园的竹篱笆上，看外婆在劳作：种蕹菜、茄子、辣椒，种红薯、南瓜、黄瓜。从菜园出来，外婆端起淘米水，给梨树、枇杷树浇上；端起隔夜茶，给桂花树浇上。外婆说，你们不让我干活，我难受得很。那时的外婆，80岁。

外婆要编织箩筐和簸箕，爸妈屡次试图说服：妈，您别受罪，家里有的是。外婆说，自己织的才好使。阻止未果，爸妈无奈又不忍。地坪上一条条柔韧的竹篾，就是爸妈从竹林里砍来修好的。外婆在地上放了一杯绿茶，喝上几口，开始动手。缠缠绕绕，细细密密，外婆编织的箩筐和簸箕个个结实耐用。秋天桂花飘香时，梨树结出金黄梨子时，家里的稻谷装满了一箩又一箩。那时的外婆，90岁。

妈妈给外婆洗了发，洗了澡，外婆清清爽爽地坐在梨树旁边的晒场里晒太阳。厨房飘香，那是爸爸在准备丰盛的美食，给外婆贺寿。外婆口中含着一片茶叶，神采奕奕，给来贺寿的亲朋们唱起了山歌：“不唱山歌眼会困，唱支歌来心花开……”亲朋鼓掌，感叹，说：“老外婆，你好福气啊，虽然只生了一个独女，但女儿心疼你，嫁到了北陀也把你从木格带了过来，女婿待你真好，孙辈也个个孝顺。”那时的外婆，100岁。

101岁时，外婆依然爱唱山歌。突然有一天，她全身都放软了。

母亲看了一眼屋前的梨树，说：梨花就要落了。

外婆走得很安详，就像梨花悄悄落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外婆就像她以前在菜园种的那些瓜一样，瓜熟蒂落了，极其自然，福寿全归。我们把外婆送回了外公的家乡：木格乡。

当时还远在深圳的弟弟、弟媳得知外婆归仙的消息，即刻踏上归途，一路涕流，泣不成声。我流泪告慰外婆，弟弟和弟媳很快就会回来看她了。守夜到凌晨时，我在蒙眬泪眼中，耳边清晰地响起外婆的声音，“幺妹，你弟弟回到家了。”我赶紧看了一下手机，不足一分钟弟媳就在车站打电话给我说：“姐，我们回到了。”

我带着弟弟和弟媳跪在外婆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抚摸她的脸，流着泪轻轻地告诉她，弟弟和弟媳回到了。外婆的眼角，缓缓地流出了一滴泪。那时，外婆已离去多时。

——外婆，您的报信和眼泪该作何解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心心相通，彼此感应。就像您舍不得与我们告别，我们又如何忍心讲出再见。在外婆的灵前，我们忍着巨痛，在泪眼蒙眬中给她斟了三杯酒、两杯茶。

传说，人往生后，在去阴间的路上有条奈河，奈河桥畔，孟婆给往生者准备了一种茶汤，说是喝了这种茶汤，到阴间会忘记生前的一切事，加速投生转世。孟婆茶何其冰冷，外婆，在喝孟婆茶前，再喝几杯家乡热腾腾的绿茶吧。

——开水，绿茶，融为一体，相依为命。外婆，这多像我们一家人。当您依偎着我们，当我们拥抱着您，您终于再次展现出生动的慈祥容颜，而我们，也终于再次感受到血液沸腾的乐与痛：所有逝去的时光都在一杯茶水里聚拢了起来，所有曾经的场景都在茶香中鲜活了起来。

我们到梨花树下捡了一些飘落的梨花，放在外婆的坟前。

离了树的梨花，不要离了家，就忘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我怔怔地站到梨树下，抬起头，此时最后一朵梨花，迎风飘零而下，落在了我头上。

我闭上眼，半天没动。一定是有个调皮的人儿化身梨花，给我最后一次“摸头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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