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亲历者谈：“藏羚羊保护神”自杀之谜

访谈人物

靳炎祖，西部工委第一任书记、环保卫士索南达杰的秘书，后任西部工委办公室主任。亲历西部工委、中国第一支武装反偷猎队――― 野牦牛队的创建，与索南达杰、扎巴多杰、梁银权三任西部工委书记共事。亲历了索南达杰与18名盗猎者枪战牺牲的过程。

■枪杀环保卫士索南达杰的6名逃犯投案自首，公众目光再次投向神秘的可可西里■野牦牛队的“三朝元老”靳炎祖谈“藏羚羊保护神”自杀之谜

本报记者 赵双勇

12月4日，一条新闻从青海玉树发出：6名在可可西里参与枪杀环保卫士索南达杰的在逃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2003年引发轰动的电影《可可西里》主角原型之一就是索南达杰。影片中的另一原型则是索南达杰的妹夫扎巴多杰。

创建保护可可西里生态环境的西部工委，与盗猎者枪战牺牲、至死保持卧射姿势、成为一座冰雕的索南达杰已离世17年；中国第一支武装反偷猎队――― 野牦牛队首任队长，在北京掀起三江源、藏羚羊保护热潮，被誉为“藏羚羊保护神”，冬日深夜枪击自杀的扎巴多杰已离世13年；队员来自民间、靠几十人几支枪与藏羚羊盗猎者战斗8年，后陷入贪污、贩枪等丑闻的野牦牛队已撤销合并11年。

此时，这条新闻让一切记忆复活。在复活的记忆中，扎巴多杰之死被笼上一层神秘面纱：英雄是死于自杀还是暗杀？

在一片猜测、质疑声中，青海西宁市治多县的干休所里，一位55岁的男人平静地说：“没有像索南达杰一样死在战斗中，人们不愿接受英雄会自杀的现实。但是扎巴多杰是真男人，真男人自杀了也是英雄！”

“藏羚羊保护神”是位自杀的英雄

济南时报：因为一条新闻，让可可西里再次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但对索南达杰、扎巴多杰的事迹很多年轻人并不清楚。

靳炎祖：他们都是英雄！

济南时报：索南达杰是英雄缘于他只身一人与18名盗猎者枪战牺牲。扎巴多杰呢？很多人认为他不是死于自杀，而是死于暗杀。

靳炎祖：这是很奇怪的说法。还有人比我了解扎书记吗？我和他、索南达杰共事多少年了，我藏语很好，和他们沟通没任何问题。他就是自杀。当时，也确实有人说他死于暗杀，并且说第二个暗杀目标就是我。我也问过公保(时任玉树州公安局副局长、调查扎巴多杰之死的专案组组长 记者注)，他是老刑警科长，他的调查结论不会错。

济南时报：好象人们潜意识地认为“英雄是不会自杀的”。

靳炎祖：没有像索南达杰一样死在战斗中，人们不愿接受英雄会自杀的现实。但是扎巴多杰是真男人，真男人自杀了也是英雄！

济南时报：那他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靳炎祖：主要是心理压力大。扎书记组建野牦牛队时，在治多县招了64个人，除3个人有编制、有工资外，其他都是临时工，没有工资。招他们的时候，扎书记说要把他们全弄成正式工，后来可可西里成立保护区管理局，西部工委、野牦牛队的人一个也没安排，有过承诺的他能没心理压力？怎么给兄弟交待？

济南时报：是为了兄弟们而死？

靳炎祖：还有。野牦牛队在1995年时有近100万的债，主要是每年几十万元的巡山费，还有为索南达杰建纪念碑的46万元人民币欠款、20万元银行贷款等。一位在格尔木做生意的商人看中可可西里的几个银矿，提出每年交管理费开矿，合同期7年的管理费五六百万。这样就能还债，还能保证野牦牛队今后的工作，这人还预付了十几万元帮助为索书记立纪念碑。后来，这人发现银矿没开采价值，先期投的钱又莫名其妙变成野牦牛队的债务了。这也留下一些话柄。

济南时报：扎巴多杰死前刚结束北京之行，北京之行引发全国对可可西里的关注，许多环保组织都准备捐助野牦牛队，为什么他选择这个时候自杀？

靳炎祖：北京之行表面看很风光、很轰动，但背后是什么？扎书记爱喝酒，性子急，巡山资金不足，他用工资来补，家庭负担很重。当晚他喝酒了，还和爱人吵架了。加上野牦牛队前途未卜，他也心灰意冷了，这些都是原因。现在我看得很清，很理解他。

济南时报：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吗？

靳炎祖：1998年扎书记从北京回来到西宁找我，和我商议再去北京，我们都讲，号召社会关注可可西里。当时定下他讲野牦牛队的故事，我讲索南达杰的事迹。期间还找人占卜了，占卜的对他说“你身边的人(指靳炎祖记者注)是最好的搭档，离开他，你一事无成”，他就劝我回格尔木。我当过老师，野牦牛队员都没文化，很多文字工作靠我。11月6日晚，我从西宁坐火车前往格尔木。扎巴多杰回了玉树家中。11月8日晚，他和妻子去妹夫家喝酒，回到家中不久，开枪自杀。

索南达杰之死和野牦牛队的命运

济南时报：在玉树采访时，只要有人提起索南达杰就会再提到你。你和索南达杰出生入死的经历打动过许多人。

靳炎祖：我和索书记是小学同学，后来在治多县中学当老师，住一个宿舍。索书记的妻子和我是初中、中师的同班同学。1992年7月，治多县成立西部工委，索南达杰是书记。1993年7月，索书记调我加入西部工委。

济南时报：在西部工委你和索南达杰共事半年后他就牺牲了？

靳炎祖：是的。1994年1月7日晚11点45分，我和索书记、扎多、小韩、司机到可可西里巡山，一路抓了20个盗猎的，缴了上千张藏羚羊皮。因为一个盗猎的得了肺气肿，索书记准备把他送出山救治。1月18日下午，索书记坐的东风卡车两个轮胎爆掉，索书记停车补胎。我押着盗猎的烧水休息，他们借口让我喝水，打昏我，制服了小韩。18个盗猎者把所有的车排成一排，索书记补好车胎赶到时，车灯全部打亮射向索书记。索书记一人和18个盗猎者枪战牺牲了。打中了大腿动脉，流血而死。零下30多度的天气里，索书记卧射持枪的姿势被冰成一座冰雕。中枪后他还问：“你们把我的两个兄弟怎么样了？”好象有人告诉他：“你见不到他们了。”死前索书记一直大骂：“你们这帮王八蛋，杀了我的兄弟，你们这帮王八蛋……”

济南时报：你后来怎么逃出来的？

靳炎祖：我醒了，小韩告诉我索书记死了。我当时也想等死。后来盗猎的被抓后交待，当时他们想把我们活埋或放到冰窟窿里。小韩和我相互用嘴咬开了绑我们的绳子，开车就跑。盗猎者也没追都逃了，也许因为杀了索书记，很心虚。后来，我们返回去找到索书记尸体往山外走，最终得救。

济南时报：据说你随后被误解还被关了？

靳炎祖：在看守所关了20多天。索书记之死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由当时的公安部部长亲自抓的。我和小韩都进了公安局，索书记的追悼会也没参加。据说我的嫌疑最大，我当时想不通，态度不好，大骂他们乱抓人。那帮盗猎家伙抓住后，我被证明没罪，公安局还给我开了证明，证明我无罪。又后来，给我记了一等功。

济南时报：关于野牦牛队的撤销合并，有个话题不知道该不该提？也许是你一个阴影，怕你有心理负担。

靳炎祖：你随便提，要有心理负担，我就活不到现在了。

济南时报：好，我就提了。有人说野牦牛队最终消失，是因为贪污、贩枪等丑闻，其中和你有关。

靳炎祖：和我有关？贩枪，和我无关。贪污？我在看守所讲，有这样贪污的吗？钱没装进自己腰包，用来发工资了？全世界的贪污也没这样的。

济南时报：但当年就因为这个原因，你一生中两进看守所后来被判缓刑。

靳炎祖：我的经历和野牦牛队一样，很难几句话说清。野牦牛队队员一个月260块钱工资，3个有编制的加上我和索书记是上面给发，其他人工资全靠捐助。队员最难的时候一年多没发工资，我和索书记六七个月的工资挪用为巡逻经费。1998年，队员们吃什么？到屋后拔野菜吃，面黄饥瘦的。我们卖缴获的皮子是为了生活。那是1998年，抓了4名盗猎的，收缴94张藏羚羊皮。我们放了他们并卖掉藏羚羊皮，人均分了4000多元。后来扎书记知道，发火了，然后从工资扣钱，2001年3月抓我们8名队员的时候，非法所得都扣清了。

济南时报：这个事件是野牦牛队撤销合并的导火索？

靳炎祖：说实话，野牦牛队本身有其他问题。比如人员素质不高，有些人在治多县打架出名，县公安局的人说“就怕野牦牛队放假休息”，因为“治安马上会变坏”。有的队员是牧民，没什么为“环保献身”的崇高意识。这些问题我从来不回避，事实存在。

济南时报：可就是这些人被称为“环保英雄”。

靳炎祖：我告诉你，英雄从来不是完美的，英雄可以有缺点，可以缺点很多。

济南时报：野牦牛队最终的归宿是什么？

靳炎祖：野牦牛队2000年撤销合并到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野牦牛队”的名称也被停止使用。扎书记死前曾说：“藏羚羊的保护事业要有个交待，西部工委的兄弟们要有一个归宿，我扎巴多杰才能暝目！”

我死后会把骨灰洒在可可西里

济南时报：现在索南达杰的爱人、孩子生活得怎么样？

靳炎祖：很好啊，他爱人后来调入县公安局。两个孩子都在治多县林业公安局，西部工委派出所是它的前身。

济南时报：你现在退休生活还好吧？

靳炎祖：我很好，安度晚年了（靳炎祖2002年被判缓刑后，主动要求退休 记者注）。

济南时报：看到杀害索南达杰的凶手投案的消息当时怎么想？

靳炎祖：17年，他们早该投案了！当年参与杀害索书记的最小的才十五六岁，这么多年来，他成长的过程中是不是有罪孽感？不投案行吗？索书记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

济南时报：据说索书记的忌日你都要纪念？

靳炎祖：我会烧纸，按汉族人传统。当年在野牦牛队时，很多次行动我都以索书记纪念日冠名。

济南时报：据说你为了索书记，退休后还和别人打架？

靳炎祖：哈哈，对！当时那人聚会时说索书记坏话，我上去就是一耳光。

济南时报：有人认为命运对你不公平，你怎么看？

靳炎祖：我还活着，两任书记死了，命运对他们公平？我还有什么不公平的？人们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现在就是赖活着。有一天，我死了，会把骨灰洒在可可西里，陪伴索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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