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村庄□朱文兴

故乡，始终让我魂牵梦绕，但她却渐行渐远。生我养我、在我记忆中充满童年乐趣和浓郁水乡特色的村庄，先后几度飘逝。

我的故乡在长江入海口的南岸，吴淞口西北方向约十五公里处，一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村子。每到做饭时分，袅袅炊烟从家家户户灶间的烟囱里冒出来，丝丝缕缕化入云间；每家的房屋后都有一个小竹园，一条小河环绕着整个村子，小河又与村东的河流相通，河边长满了各种大树，水牛在河里凫水；村子的东面有一条窄窄的小竹桥；村南口有两棵大杨树，一条小路通往村外；村的东南角有一口井，全村人都来打水吃。小桥、流水、水牛、老井、炊烟，是我故乡的符号。

春天，我和小伙伴们在竹园里爬树，掏鸟窝，捡鸟蛋，玩刚孵出的小鸟；还经常到河边掐马兰头，蓝天白云下，彩蝶和蜜蜂在花丛中飞舞，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金灿灿的；纵横交错的小河里，船夫摇着木船慢慢经过，好一派水乡风光。夏天，我最喜欢到村外的牛车棚里乘凉，坐在圆形的木制轮盘上，吹着凉风，非常惬意，看着老牛默默地拉着轮盘一圈圈地转，带动木制水车把河水从河里拖上岸，潺潺流水经水渠流入农田，灌溉大片水稻，牛蝇叮在牛屁股上，老牛甩甩牛尾巴，照样默默地拉车；夏天的中午，我常跟着大人在村东和村南河里摸蚌，比乌篷船大一些的运货小木船，在河里穿梭；秋天，我用蚯蚓当诱饵，坐在河边钓鱼；到傍晚，踏着皎洁的月光，走在稻田间的小路上，总有蟹子爬出来，成为我的手中猎物；秋天也是菱角成熟的季节，我跟着大人，坐着小木船，在河里采菱，好一幅秋日采菱图。冬天，我和小伙伴们在场地上打雪仗、堆雪人。一年四季，我最喜欢故乡的月亮，只要不是阴雨天，月亮总是又圆又明亮，月光泻到竹园里，映出一幅素雅的画；月光透过屋顶的天窗洒到房间里，不仅给家里带来了一丝光明，而且成为清早判断时间的时钟，我上初中时每天要走十里路，家里连个闹钟都没有，看月光估算时间，常常误把月亮当天亮，披着月光去上学。四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离开故乡来到济南，故乡的记忆一直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10年后，我对故乡的这种记忆被割断了。1978年，由于宝钢建设的需要，我家的小村子被拆迁了，待1981年我带着3岁的女儿回老家时，记忆中的故乡消失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子连同周边的几个小村子全没了影踪。小村子被合并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一排排整整齐齐新楼房的大村庄；原来的小河都被填平了，村庄的西侧开了一条南北方向的大河，运货的拖轮拖着一节节长长的拖船，鸣着汽笛，为宝钢送矿石、运钢材，这河又宽又深，村里的孩童们不能像我小时候那样下河摸蚌捉鱼了，但河里依然流淌着家乡水脉的水；虽然家家都住上了楼房，但楼房不洋气，烧饭仍用老式的柴火灶，吃水仍靠木桶从井里吊，屋后仍有大粪缸，传统的农村生活方式并无大的改变，儿时故乡的印记依然很深。

但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老家的村庄又一次巨变，让我找不到回乡的路：村外和村里路网全变了，原来的乡间小道不见了，泥巴小路都变成了平坦水泥路，我边走边打听才找到了回乡的路；第一代楼房全都拆掉了，家家都盖了高大美观的新楼房，有的还盖起了小别墅；通往各家的路也全硬化了，路边设置了垃圾箱，垃圾由保洁员采集，比老村子干净多了；家家都有彩电，用上了自来水，抽水马桶替代了老式的木头马桶；村里开了小商店，买东西比以前方便了……整个村子呈现出一种现代化新农村的景象。只是家家还有承包的土地和自留地，我童年时代熟悉的庄稼、蔬菜和风土人情还都在。直到前年清明我回到村里时，还看到地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油菜花，大片大片、金灿灿的，这景象，让我感到亲切和欣慰，仍有一种回到故乡的感觉。

万万没有料到，去年清明节我给母亲扫墓再回到故乡时，老家的村子已被夷为平地。由于建设发展的需要，我们村和周边几个村都被规划为经济开发区，全部拆迁，3年后在距老村约10多公里处罗店镇西南侧建造大型高层和小高层住宅区，既安置农民，也吸纳市民，为此还将配套建设医院、学校、超市、商业中心等教卫设施和服务设施，地铁也将从上海市中心通到这个小区，建成后将成为上海西北郊一个现代化的新型卫星城。我村里的农民从此将彻底告别老宅，离开土地，成为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我为故乡踏着城镇化现代化的脚步不断前进而感到欣慰，也为我的老根被彻底切断而感到惆怅。无论离乡多久多远，故乡始终是我心中的根。岁月的流逝抹不掉我对家乡的记忆与思念，年岁愈大，思乡之心愈切。月是故乡明，我对故乡始终一往情深，但生我养我的村庄的彻底飘逝，给我增添了难以解开的乡愁：今后我到哪里去寻根？回乡的路在哪里？

故乡的月，恐怕只能在那遥远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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