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墙最后的一瞥

□孙葆元

我是见过济南老城墙的,在它行将被夷为平地的时候。沿着护城河迆行,那城便是黄土的垒块,起起伏伏,满目疮痍地屹立在时光里。夯土上开着无数不知名的小花,把萌发与凋零连在一起。对着这一幅图景,我想到的是生命。历史就是由生命铺成的,任何生命都是真实的,当它变成历史,就有了被误读和篡改的命运。我见到济南老城墙的时候,它像西夏王陵的土墟,只不过不是耸立在荒原上,而是横亘在繁华的都市中。那些植满野花的荒壁,又像极了阿房宫遗址。历史的荒芜之处,大抵如是。

1960年,济南老城墙进入拆除时间。无数单位,千军万马,以义务劳动的姿态进入到拆除工程中。今天,在挖掘旅游资源的时代,有人发问:谁拆除了济南老城?历史回答:1929年侵华日军率先炮击泺源门,使这座古城首遭荼创；此后的战火以摧枯拉朽的方式改写着历史,让它随着旧世界崩塌；此后便是民间的取土,无休止的挖掘把城土和煤屑填入千家万户的炉火中变成灰烬。历史处处是不尽如人意之处,祖先的历史不会按照子孙的诘问发展,现实就是最好的解答。

当济南人惊喜地发现西城墙一段侥幸的遗留,殊不知济南城还有两段更恢弘的组成部分,一段是解放阁,那是东城和南城的拐角；另一段是北水门,那是原汁原味的明城楼,看看那些青砖,每一块都打着大明朝的印记。它们的屹立印证着老城墙在新时代存在的合理。

在老城墙的旧梦里,最值得徜徉的是墙下的小街。人间烟火,悲欢离合,都在那些小街上。东城脚下的小街叫东城根街,南城脚下的小街叫南城根街,西城脚下的小街自然叫西城根街,唯独没有北城根街,因为北城环绕着一泓大明湖。我出入最多的是南城,从舜井街南行,到舜田门内口交叉起来,那条东西向的街就叫南城根街。这条街一半是城墙,一半是门庭,青石板铺路,年深日久,石板也斑驳。住在这里的人家,出门即见城墙,免去了影壁的观照。我曾想,倘若城垣完好,站在城的马道上,那院落岂不让人一览无余?宅院营造,最高境界是私密。城根人家,关照邻里,顾及门庭,却挡不住来自城头的鸟瞰。

城墙的始建是一种社会的进步,城的设想是先民为聚居而设。在生产力低下的社会环境里,聚居是提高生产力的重要手段。物质的交换和交易增加了城的设置功能,使城的地域变成市。现在讲城市,城是区域,市是城的区域内的经济活动。只有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内开展经济活动,才集中便捷。城促进了市的萌生,市又反过来促进了城的发展。

古城市建设有其严格的规制。这个规制编在《礼记》的第六篇里,原著叫《考工记》,是春秋时期就提出的王城建设思想,提出“匠人营园,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设计理念。此后城建均遵循这些规制。看北京古城,天安门右首的中山公园原是皇家的社稷坛,至今园内有“五色土”祭祀坛；左首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原是皇家太庙,供奉着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我们济南是府城,免了“左祖右社”,然而“九经十二纬”的原始思想均来自这里。春秋战国混乱,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提出一系列礼治思想。小到人的行为准则,大到如城建的《考工记》。到了汉代,汉景帝刘启的第二个儿子刘德为河间献王,他厌恶王权的争夺,把精力放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收集和整理上。当他得到《礼记》,发现其中缺乏城池建筑的规制,遂把《考工记》编入,为传统中国城建提供了制度依据。

城由聚居功能转入防御功能以及和平时期的经济功能、文化功能。城市发展史往往为历史发展助力。城市便是历史变迁的社会舞台。城垣隔出了城内城外,城内城外的经济、文化往往就具有巨大的差异性。一道城墙的历史功过要从它存在的时空中去评价。昔日的城墙是坚强的壁垒,也是今日交通的障碍,历史的发展有时就是拆拆建建的发展。

还是回到济南的老城根下,那些石板铺成的街被扫得干干净净,清水泼地,空气中散发着土香。泼水净街的是老城根一侧比肩排列的店铺人家,门户洞开,琳琅满目。倏忽间,这些店门关闭了,排列的板门被砖砌死,变成了临街居室。又倏忽间,残垣荒壁拆除,这些城根下的民居齐整整地构成了一道居住区的边沿,给我留下老城的最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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