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和他们的才艺

他是炸油条的，他是做豆腐的，他是干建筑的，他是位保安，他是名厨师……他们是农民工，会唱歌，会舞蹈，会快板，会杂技。他们站在表演舞台的那短短几分钟里，完全投入到另一种身份。每一位农民工的心里，都装着一个与生存无关的精神世界。

①在饭店里，他是位厨师。在舞台上，他是名歌手。

②她们来自长清，在田地里忙碌，在舞台上起舞。有些老年人，第一次化妆。

③他们表演的是诊室里发生的一场风波。农民工是城市的建设者，但这样的风波无处不在。本版照片均由记者黄中明 摄

□本报记者 江丹

走上舞台的康清亮，唱了一首 《父亲》，最后那几个既高且长的音符，在话筒的扩展下，围着舞台和观众绕了一圈又一圈。走下舞台的康清亮，是商河县一家单位里的保安，得空回家，还要去田里补补没长齐的玉米苗。

唱歌是爱好

以往走上舞台唱歌，康清亮都是穿他的保安服。但是参加这次农民工才艺比赛之前，有人建议他换身衣服，保安制服不好看。临比赛前一天，康清亮去县里的步行街上花19块钱买了一件青色的翻领T恤。

康清亮就穿着这件青色T恤走上舞台，胸口处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后来他说，那是一张折叠的记着歌词的纸。多余的T恤下摆被塞进裤子里，系在外面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康清亮演唱的曲目是《父亲》，他的右手拿着话筒，左手规矩地放在裤子中缝处。唱到最后飙高音的时候，康清亮终于把左手拿开，扬起，伸展到身体的左前方，就像电视里的那些歌唱明星一样。

今年50岁的康清亮从小喜欢唱歌，小时候“六一”儿童节演节目，康清亮唱《我是公社小社员》。1982年，康清亮参军到部队，在连里唱《团结就是力量》、《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康清亮的青色T恤里还套了一件迷彩圆领T恤，专门去军品商店里的买的，20多块钱，有点贵，质量还远不如他当兵时穿的那种。但是，他喜欢这个颜色，不能不买。

不止是康清亮，一起参加农民工才艺比赛的赵金建也喜欢唱歌。舞台上，他演唱的曲目是《永远跟党走》，但是一开口，便有评委摇头表示遗憾。这位评委曾经在其他场合听过赵金建唱歌，当时，他的第一个音符飘出来的时候，便技惊四座。但是这次的比赛，赵金建的舞台表现不如以往。

刚刚走下舞台的赵金建也感觉这次发挥得不好，比赛就要开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忘了带那个存着伴奏的U盘，急得汗都出来了，上场次序也跟别人调了一下。

赵金建曾参加过几场稍有规模的海选，包括那些我们在电视常见的以展现草根才艺为主的综艺节目，因为之前帮忙做过豆腐，一度被称为“豆腐哥”。因此，跟其他农民工歌手相比，赵金建的舞台经验算是丰富，他的演出服不是临时买的T恤衫，而是一件颇有舞台范儿的衬衣。赵金建说，衬衣是两三年前一位在村里红白事上吹唢呐的朋友送的。对他们来说，准备演出服是个问题，有一件白色的西装，这个穿着唱完，下个穿着再唱。

在这场农民工才艺比赛的后台，坐着几位同是来自商河的农民工，他们互相介绍，“他是炸油条的，他是做豆腐的，他是干建筑的……”无论干什么，他们都有才艺。当他们走上舞台的时候，他们是歌唱家，是曲艺家。

苦闷得不行，就唱歌

走下舞台的康清亮是商河县一家单位的保安，岗位上有3个人倒班。这样，康清亮就能得空照顾家里的3亩地，刚刚收完麦子种上玉米，玉米苗出得不齐整。6月19日下午，趁着大雨临到，康清亮抓紧到地里补玉米苗。

退伍回到家乡的康清亮，曾经一度因为日子的忙碌和琐碎顾不上唱歌。1998年，康清亮的大孩子遭遇车祸去世，妻子受打击严重也落下病症。苦闷得不行，康清亮又想起了唱歌。

唱歌也曾经对康清亮的生活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2012年，在一场农村歌手大赛中，康清亮获得一等奖，被奖励了一台32寸的彩色电视机，取代了家里那台百十块钱的二手电视机。在之前那家单位做保安的时候，物业也曾组织过红歌比赛，康清亮参赛，还是一等奖，奖品是个杯子。

康清亮一直为没能给小儿子盖上新房子而愧疚，他每月的工资，除去生活费，基本也就不剩什么了。做保安完全是无奈之举，之前也曾去建筑工地打工，结果扭了腰，再也不能干重活。更让康清亮觉得愧疚的是，今年25岁也在外面打工的小儿子，从来不对他抱怨一句。采访结束的时候，康清亮问，如果上报纸，会不会有人找他唱歌，多挣些钱？

赵金建的日子也不富裕，但是不爱多谈。有一档地方频道的综艺电视节目，介绍草根歌手，却喜欢以展现他们的苦难生活为噱头。赵金建不喜欢，觉得他们很低俗。在他看来，贫穷是贫穷，唱歌是唱歌。他不想拿个人的遭遇博同情。赵金建已经不做豆腐了，现在正在一家门业公司打工，之前没怎么接触过这行，但是感觉还可以，“无论干什么，一学就会”。

偶尔，谁家娶媳妇了，也会邀请乐队演出。赵金建就跟着去唱歌，曲目都是一些流行的口水歌。这样的歌曲，赵金建会二三十首，但是一首也不喜欢。与他喜欢的红歌比起来，它们档次不够。唱一次现场，大概能挣一百多块钱。

赵金建唱歌唱了很多年，但是从来没想过要去哪里唱。他说，自己是个农民，家庭条件不好，想走出去，很难。

□本报记者 江丹

6月18日，农民工才艺比赛的舞台上，28岁的刘华龙第一个上场。他穿着一身牛仔衣，戴着鸭舌帽，扎着长辫子，用很带范儿的方式唱了一首《一千个伤心的理由》。无论是这身打扮，还是演唱的曲目，都颠覆了观众对农民工的印象。可是，这又没什么意外，他是农民工，但他也是年轻人。

拳击手回乡唱歌

刘华龙离开比赛现场的时候，手里还拎了一把吉他。本来，他想弹唱一首《花房姑娘》，结果到了现场，发现没有吉他连接线，只好临时改了曲目。后来唱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并没有像其他歌手演唱的《父亲》、《咱老百姓》、《儿行千里》等主旋律歌曲那样获得场下观众的共鸣。观众多是附近有些年纪的居民，在门口领了票，过来看演出。

散场后，一位六十多岁的观众说，他对第一个出场的刘华龙印象最深刻，因为那身打扮“太不入流了”。这些观众对农民工的印象还停留在艰苦、朴实的阶段，他们还不太能接受一位农民工穿着一身带着浮躁气的牛仔衣，梳着张扬的长辫子，即使他不是在做工，而是登台演出。

刘华龙不在乎这些，跟现在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家里开着粮油店，他每天便到那里炸油条、看店，没顾客的时候他就弹吉他，有顾客来了，就把吉他放一边，过去招呼。

刘华龙特别喜欢弹吉他，并很为自己的这个爱好自豪。他说，吉他是世界三大乐器之一。刘华龙买过五六把吉他，一百多的，六百多的，八百多的……最贵的一把吉他近三千块钱，花自己的钱买的。他不觉得这个价钱很贵，为了买吉他宁肯平时少买几件衣服。刘华龙曾在别处见过一把价格为十几万的吉他，这个就真的贵了。他每天必须弹着吉他唱一把，家里有很多谱子。

随着城镇化的发展，越来越多的青年人离开家乡，去往更大的城市谋生。刘华龙小时候的玩伴也大多外出打工，但是他在上完大学后，却回到了位于商河县的这个小乡镇。刘华龙说，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曾在西安体育学院学习拳击，并在全国性的比赛中取得过名次。但是，拳击是一项击打太强烈的运动，几年下来，刘华龙得了胸膜炎、胸积水的伤病，其中，胸积水最后抽出了二斤水。毕业后，刘华龙回到家乡。

刚回家的时候，刘华龙一开始无所事事，后来跟着父母学习炸油条，手上、胳膊上没少被溅上热油。有点空闲，就弹弹吉他，唱唱歌。

突围县城，冲到大城市

跟刘华龙不一样，22岁的张振华还在想着怎么突围那个小县城，到大城市生活。

张振华也爱唱歌，但是他的舞台多是婚庆或者开业典礼的场合。他的手机里存着几十个庆典公司的电话，接到对方的通知，只要时间够，他从来不在乎距离远近，能去就去。忙活一天，其实挣不了多少钱，多的时候有二百，少的时候也就百十块钱。有人为他这样的奔波不值当，劝他安定下来，要么回家老老实实地种地，要么出去认认真真地打份工。

张振华不想回家种地。他说，村里现在已经很少有年轻人还在种地了，虽然播种、收割都已经机械化，但还是需要人来下苦力。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对他说的话就是，好好学习，到城市去，别像他一样在地里苦一辈子。在张振华的父亲看来，儿子改变命运的最好办法是去上大学，但是张振华没能挤过高考那根独木桥。

张振华也曾到县城里的铝合窗门市上打过工，切割铝合金的声音非常刺耳，老板也不愿支付更多的钱给这个带着书生气的孩子。后来，张振华还曾帮忙送过啤酒、到饭店做过服务员。无论在哪里，干什么，张振华都没有安定下来，他想着总有更好、更适合的地方。

高考失利后的第一年冬天，那些到外地上大学的同学们回到家乡，联系着同学聚会。张振华也去了，他想听同学们讲讲外面的世界。他没有失望，那些没到过的地方就跟他想象的一样广阔，有着无限希望。四年过去了，张振华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济南，其中几次还是跟着父亲到一小区门口卖西瓜。

最近，张振华又来了趟济南，不是卖西瓜，而是接了个活，一种不知名品牌手机的促销活动，他站在现场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唱歌。张振华说，唱着唱着的时候，突然有点难过，那些停留的路人，只是为了歌声结束后要免费送出的手机。没有人听他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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