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我的老师

孔令坤

我的父亲孔祥榛先生，是一位老师。一九五六年之前，他在山东济宁一中教书。一九五六年夏，调入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直至离休。教书育人，是父亲毕生所挚爱的工作。

如果父亲健在的话，今年，他应该是百岁老人了。但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他病逝于北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的件件往事，总在我脑海里翻覆，想为父亲写点什么的冲动，也常常让我彻夜难眠……

记得七八岁时，母亲常常会把给父亲做好的饭菜，让我送到一中父亲的宿舍。那时我的父亲患有心脏病及严重的胃病，他瘦得可怜极了！细瘦的胳膊上青筋暴突，像一条条长长的蚯蚓，再加上父亲平日不怎么说话，我们兄妹都有些怕他。当时学校离我们的家并不远，但一则怕父亲往返累乏；二则父亲也想节省时间多干点工作。所以我总是提着小饭盒，快步走到一中的“群楼”，踏着木楼梯，走进父亲的房间，见到父亲或伏案批改作业，或躺在躺椅上看书。每次父亲见我来了，便会起身接过饭盒，点上酒精炉，将菜热一热，吃完就让我把饭盒再带回去。父亲吃的少极了，半个小馒头，一点菠菜炒豆腐干之类的菜。

到了曲师大，父亲就更忙了。他有一间书房兼卧室的屋子。除了上课，除了清晨去散步，父亲会一整天都呆在房间里，查阅资料，备课，写讲义。那时，我们家安静极了，除了窗外知了的叫声，除了偶尔可听到父亲喝水的声音，我和母亲不论说话，连干活，都轻轻地、悄悄地……

我常揣想，父亲这样少言寡语，父亲这样表情严肃，可怎么讲课呀？这个疑问终于在一次新年前夕得到了答案。

每逢新年前夕，曲师大的图书楼前，都会进行各系室板报展览，我是最热心的读者！在中文系展出的一排板报上，占篇幅最多的便是称赞我父亲的文章！文章中写着：父亲一上讲堂，便和平时判若两人，他站在讲台上神采奕奕、口若悬河，在讲鲁迅文选中《祝福》一文时，父亲把祥林嫂的悲惨遭遇讲得深切感人，把人物分析得见解独到、合情入理。那酣畅淋漓的文章解析，学生们听了禁不住心中叫好。他们说：听父亲的课，那是一种享受，那是一种心灵的震颤！

还常常有文章称赞父亲的教学法指导课。父亲带领学生下去实习时，他不仅会深入浅出地把教学法讲得实用而生动；还会根据每个学生的不同特点进行不同的授课设计，让学生的潜能得以充分地发挥。这对刚要毕业、即将走上讲台的学生来说至关重要！他们不仅克服了初上讲堂的恐惧，他们还会深得要领的备课、试讲。

事情就这样的巧，一九六五年，我也步入了教师的行列，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

那时，我在济宁教书，每月我都盼着回曲阜家中一趟，看看我的父母，吃两顿母亲做的可口饭菜。

记得一九六六年初春，我周六傍晚回到家中。没想到夜间天气骤然变冷，一场罕见的冻雨忽从天降。第二天一早，那景象真是美极了！一切的一切全变了！仿佛进入了一个童话的世界，高树低栏、冰雕玉砌、玉树琼花；房顶透明闪光，路面晶莹平滑。那是我一生中见到的唯一的一次盛景！可在那时那刻，这美景可难为坏我了！我午饭后怎么返回济宁我的学校呢？公路封闭，汽车停运！家距学校90余里，我走不回去呀！

我没有办法，只好拄了个棍子，一步三滑地走到曲阜城里的邮电局，给学校派了个电报：请假一日。我刚刚到家，父亲从办公室回来了，他本来就严肃的面孔，此时更有些严厉，他说：“你不回学校，星期一早上，谁能来替你的课？学校也不好安排呀！一定要想办法回去！”我一听，眼泪就流下来了。这样的天，这样的路，我怎么回呀！母亲当然心疼我，她小声地说：“以后再不叫孩子回来了！”父亲没说什么，就又出去了。临近晚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略有几分高兴地说：“能走了，能走了！今晚柳司机的小车去兖州接高院长，车轮上挂上铁链子，可以防滑，让孩子跟着车，到兖州坐夜里九点的火车到济宁吧！”我没来得及吃饭，拿了母亲给我炒的咸菜肉酱、带了两个馒头，匆匆跟车走了。

夜里十点半，我从济宁火车站下了车，独自走在行人极少的大马路上，我一边摔跟斗，一边流眼泪，盛肉酱的玻璃瓶也摔烂了。当时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埋怨，哎，父亲真是太较真了！

以后的四十五年里，对当时的一幕，我早已释然，因为父亲这一辈子就从没有迟到过，也从没有缺过学生一堂课！

也许是我得了父亲教书的遗传，在刚刚步入教学生涯的路途中，我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很快很快地，我就成为了一个学生们欢迎，家长们信任，领导们表扬的“小”老师了。

父亲一九七一年离休了，他回到了济宁老家，回到了我的身边！

父亲渐渐变得胖了一些，话也多了一些。脸上的严肃渐渐褪去，俨然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了。

父亲看到我教书愈加成熟老练，十分欣慰。当他看到我讲了一篇《爱莲说》而荣获教学能手时；当他听到他的学生们（指当时济宁师专、济宁教育学院中文系的老师）夸奖我的《藤野先生》示范课讲得精彩时，父亲高兴了，他真心地笑了。后来，我在教学中的各种荣誉接踵而至，我也当上了中学校长。父亲说：“我们家四代人当老师，个个都没辱没‘老师\’这个称号！”

父亲已离开我十五年了，我常常想，他不仅是我严厉而又慈祥的父亲、他严谨的治学态度还深深地影响了我，那场冻雨的故事，使我受益终生，让我在三十五年的教学生涯里时时得到一种激励。当我送走的一届届毕业生邀我和他们聚会时，他们会一边回忆和我一起度过的快乐而有序的学习生活，一边感慨他们很幸运能有我这样顶好的老师。而我，会油然地想说：我的父亲才是最好的老师！

我将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也是我的老师———孔祥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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