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流怀源忆吾师

点击查看原图■汪林

光炎兄捎来《望湖集》，我一口气读下来，洋洋洒洒十四万言用了将近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里，我似与过世两年有余的姜葆夫老师相对而坐，曲膝而谈。姜老师一如生前，以他那丰厚的学养，宽广的知识面，和不断探求新知的精神，为我们传道授业解惑……

他趣谈《红楼》，礼赞孔子，回忆高兰、高亨，推荐李善奎的新著和范正红的篆刻……依然那般笑容可掬，思维敏捷，文思泉涌，激情澎湃，快言快语，风趣幽默。听之读之，或茅塞顿开，或大彻大悟，或唏嘘感叹。

结识姜老师已近三十年了，他既是我的领导，又是老师。

1983年，市文联开始筹备，姜老师多次应邀参加筹备会议，为即将成立的文联出谋划策。文联成立时，他当选为第一届市文联委员；再一年，市作协成立，他当选为第一届副主席。我作为文联作协机关的工作人员，便有机会经常接触到姜老师。那时，家庭电话很少，通知开会之类的事儿，都要到家中当面通知。他总是热情地把我让进家中，给我谈他又读了谁的小说、当代文学的发展趋势、某作家很有前途、某作品会产生影响等等。在他眼里，每位学子、每一位进入他法眼的青年，都是“少年才俊”，都是将来能担当大任、成大器、出大作的材料。他也曾对我寄予热切的期望，给我推荐了许多书目，甚至到师专图书馆借书送我阅读。我常常对姜老师的真诚与热情感动得手足无措。我只得实言相告，我学识浅，没生活，缺才情。加之，我是文联作协工作人员，主要忙事务，出于爱好，业余时间写点小文章，自娱自乐，绝成不了气候！姜老师不以为然，也绝不赞同这样的解释。他说，你先天不足不怕，只要个人努力，学识、生活、才情，后天都能补上。

记得1986年初夏的一天晚上，我看完电影回宿舍，邻居告诉我，傍晚的时候，有位干瘦干瘦的白净老头来找，我没想起是谁。第二天，我因事十点多才回办公室，办公室的同事告诉我，姜老师来找你了，他昨天去你宿舍也没见到你。我急忙问，姜老师找我什么事儿？同事说，师专要办夜大，姜老师让你去报名。

这年的清秋时节，我正式成了姜老师的学生。当时，姜老师是中文系主任，他的课排在第二年，讲授魏晋南北朝文学。那时，虽然我们年轻，但工作了一天，晚上再到师专听两个半小时的课，许多同学都有些吃不消，特别是路远的同学，骑自行车一个单趟就要一个多小时，打瞌睡、开小差是难免的事儿。姜老师十分理解这批学生，他来讲课，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两个半小时，丝毫没有倦意，反而越发精神抖擞。虽然内容是远古的东西，他却讲的生动传神，活灵活现，如在眼前。他的面部表情也随着所授内容时而微笑，时而双眉紧皱，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惊讶疑惑，时而叹息不已，时而沉默不语……

他独特的授课艺术深深感染着大家。魏晋南北朝实在太久远了。我作为文学爱好者，每每听得津津有味，回味无穷。而对于只是为混张文凭的学生来说，似感枯燥乏味。虽然姜老师情感真切的诗赋朗诵和绘声绘色的讲解，仍不能打动辛勤工作了一天的学生。姜老师便视学生气氛，讲上一则与这段历史有关的趣闻轶事，逗得同学们轰堂大笑，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课堂上。

我至今还记得姜老师在课中插入的几段小幽默。讲三国文学，就不能不提曹操父子，他们与文人的关系十分密切。有一年，才子王桀在家乡邹县病逝。太子曹丕闻讯，带着一帮子文武大臣赶到邹县为王桀送葬。王桀的棺木下葬时，曹丕说，王兄生前最爱听驴叫，现在我们大家同学三声驴叫，算是对王兄的最后道别吧！于是乎，在曹丕的带领下，“咴咴”之声响彻原野。

讲魏晋文学，不能不讲“竹林七贤”。“七贤”之一的刘伶，因不满黑暗的社会现实，终日沉湎于酒色，作《酒德颂》，传诵至今。一天，一官员到刘伶家，只见刘伶一丝不挂，醉眼朦胧。官员不满地说，大白天，你怎么能赤身裸体呢？刘伶回道，谁说我没穿衣裳？官员问，你穿的衣裳呢？刘伶说，我以天为屋，房为裤。你怎么钻我裤裆里来了。

姜老师不动声色，娓娓道来，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有一天，课程进行了一多半，台下的学生开始昏昏沉沉了。姜老师顺口讲一个小孩，木脑瓜，没记性。老师教他背《百家姓》的前四句，小孩怕忘了，便不停地念叨这四句，连饭也不敢吃。小孩爹说，就四句书，还不好记。我帮你记第一句，你娘记第二句，你哥记第三句，你嫂记第四句。等你吃完饭，再还给你。小孩觉得这法不孬，就照办了。谁想等吃完饭，他爹说“赵钱孙李”，他娘说“周吴郑王”，他哥说“冯陈褚魏”，他嫂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小孩又哭又闹，怕到学堂挨老师打。他哥说，咱村东头周二哥不是会诌吗，咱找他诌诌去。周二哥听了事情的原委，说，你们给出个题吧。哥哥见门后有杆红樱枪，便说，就依红樱枪为题吧。周二哥于是诌道：“红樱枪一丈二尺长，扎死秦无良，梁是梁山泊，泊者瓷也，瓷者缸也，缸里盛酱，酱里生蛆，蛆在酱里浆，桨来桨去，桨去桨来，桨了个江（蒋）深（沈）海（韩）洋（杨）……”小孩听到这里拍手叫道：“对对，是‘蒋沈韩杨\’。”

课堂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姜老师接着言归正传。教学是一门表演艺术。达到这一境界，必须对所讲内容做到融会贯通，运用自如，这也许是学生们爱听姜老师授课的原因之一吧。

姜老师的每堂课，我都有详细的笔记，课后翻看颇受启发。他讲曹植的“七步诗”，我把笔记进行了认真的梳理，发现曹植的七步诗有多个版本。曹植之后，后世出现了大量的仿效之作，一直到现代，鲁迅有“活剥一首”，郭沫若有《反七步诗》，周恩来有“千古奇冤”等，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我说与姜老师，他也颇感兴趣，让我写下来，我写了《“七步诗”趣话》，姜老师看了比较满意。我接着依《趣话》的格式，将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笔记中关于美女的描写，整理成《美女描写趣谈》。姜老师将这两篇稿子进行了认真订证，特别加入了许多古籍中的旁证材料，把两则趣闻轶话升华为很有学术味道的文章。接着，他以《夜读拾趣》为题，推荐给《济宁师专学报》，发表在1987年第4期。见到这期刊物时，正好姜老师为我们授课一年结束，这篇文章也成为我们师生友谊的见证。

我知道姜老师的故事还有很多，他前半生遭受心灵的磨难，后半生又遭受肉体的折磨。但他胸怀宽广，苦也好，甜也好，他都能泰然处之。我有时想，他有些像苏东坡，上可与玉帝打牌，下可与乞丐猜谜，在他眼里，无一不是好人，无一不是人才。他能力有限，但能帮助的他绝不袖手旁观。为学生留校，他与校长翻脸；为教师子女安排，他竟扶着浣笔泉路的东墙去找教育局长，这段路正常人只需十分钟，而患有类风湿病的姜老师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因身体原因，他坚辞中文系主任。他渊博的学识和待人的热诚，赢得了师生们的敬仰和爱戴。姜老师驾鹤西去已两年有余，但那位可亲可爱快乐博识的白净老头，永远活在他的学生们心中，怀念之情亦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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