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鞋垫

母亲八十岁了。

八十岁的母亲从乡里住进了城里。

在我们兄弟姐妹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住房后，母亲在城里也有了自己的房子，在母亲八十岁时。

母亲的房子是我们姊妹中最大的，装修也算最好的，我们都要逢年过节回来住，房子自然要大。我们总觉得亏欠母亲的，弟弟单位有人出让住房，就在弟弟住房前面，一碗热汤的距离，曾在《读者》上看到，父母和儿子住在一碗热汤的距离是最幸福的。兄弟姐妹一商量，经济条件好的，多拿钱，条件差得，尽力而为，让母亲也住进城里。

房子装修好，母亲高高兴兴搬家了，也带来一架半新缝纫机，我们都嫌缝纫机占地方，再说现在谁还会做衣服穿，不让带，母亲说缝纫机跟了她大半辈子，有了感情，舍不得扔，只好安排在阳台上。

母亲出身于条城有名“德盛源”商号，族中人多地少，母亲幼年时就学会了纺纱织布，姥爷、姥姥过世早，给她留下一部纺布机，十三岁的母亲承担起两个妹妹和弟弟的生活重担，每天纺纱织布成了母亲最重要的活动。民国十九年，德盛源创立人牛荣川积劳成疾去世，铺面关闭，家道衰落。靠着这一部纺布机，妈妈白天劳动，夜晚纺线织布，靠这些微薄的报酬，妈妈艰难拉扯妹妹，弟弟长大成人，还供弟弟在兰州上了学，舅舅每两周背一袋子炒面，沿大峡—什川—兰州步行去上学，在什川住上一晚，第二人天赶到兰州上学。舅舅工作后，在蒋家湾六德书院基础上改建的小学当首任校长，后来逐步当上了皋兰县文教局长，条件好了，就给妈妈买了一部缝纫机，有了缝纫机，妈妈学会了裁缝，不但可以给家里人做衣服，而且为全村人做衣服，家里的零花钱全部从这部缝纫机上来，日子也比一般农家强多了。

过年的时候，也是妈妈最忙的时候，村里人过年的新衣服，基本上都是妈妈做的，一来妈妈做的衣服样式好看，针线密，衣服合身，熨的展展地，价钱便宜；二来妈妈好说话，没钱的时候，说一声“老嫂子，这几天手头紧，过几天给你拿过来，行不”妈妈总是说“行，过完年再说”，其实，家里正等着用钱买年货呢这样以来，过年的时候，家里炕上堆满了衣服料子，大都是灰、蓝哔叽，好一些的人家，会扯一些的确良，妈妈按顺序依次叠好料子，在每一叠料子里，夹上姓名，样式。白天，忙完别的事，妈妈就拿过料子，平铺在土炕上，用画粉和尺子画样式，村里大人、小孩个头、胖瘦全记在妈妈心里，根本不需要量，画粉和尺子在料子上飞舞，几下就画好了，再用剪子沿着画粉一一剪好，放在炕沿边。

多少个夜晚，整个村庄万籁俱静，黑糊糊一片，村人都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只有这一户庭院里，从窗子透射出微弱的煤油灯光，传来缝纫机“塔塔塔”的声音，一直响到深夜，才会停下来。多少个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母亲用报纸挡住灯泡，仍然在灯光下，两只手均匀拉着布料前进，缝纫机发出和谐的韵律。而我们姊妹六人伴随着这熟悉的声音渐渐长大，除最大的大姐出嫁没赶上高考外，我们姊妹五人在国家恢复高考后，相继走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毕业留在城里工作、成家，而母亲也一天天老了，母亲在夕阳里蹒跚的身影成了我们姊妹心中的痛。

住进城里的母亲，生活方便了许多，早上，给年迈的父亲做完饭，父亲出去看下象棋，闲下来的母亲，将我们不穿的旧衣服洗干净，一块一块剪好，给我们踏鞋垫，下午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母亲坐在椅子上，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是那样熟悉，那样动人，阳光中母亲是那样慈祥、美丽。

我们离开家时，母亲给我们每人一包鞋垫，母亲做的鞋垫，厚实、平展，脚踩在地上，有踏实的感觉，也有温暖从脚底缓缓弥漫致全身。母亲特意交代，其中有一双是红色的，是我们本命年穿得，而我的本命是在八年之后。捧着母亲一针一线做的一包鞋垫，我泪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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