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里弥漫着黄土气息就连阳光也是土的昏黄干裸的地皮

天空里弥漫着黄土气息，就连阳光也是土的昏黄；干裸的地皮上冒着一点一点小麦刚刚出土的微弱的绿色，难掩刚刚过去的冬天带给大地的苍凉。这是北方乡村“清明节”到来时的春日景色，是我一想起“清明节”，眼前即刻浮现的景色，是我离开乡村十多年，现在回去依然看到的景色。西北大地的清明时节，

不会是古诗里“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景色。

随着亲人们的一个个离去，我回乡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除非是我的那些堂兄堂弟们家里有什么重要事，打电话叫我回去。但每年的清明节我必须回去，去上坟，给父母、给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们烧些冥币，再看看几位活着的老人。不回去，感觉自己的心里过意不去，怕村里人在背后骂我忘了根本。

其实，我要回去的乡村离我居住的兰州城市并不远，就在城郊外。但就是不远的路途，快到清明节的时候，我早就在心里谋划开了，怎么坐车，带些什么东西，给年老的几位叔叔、婶婶买点什么吃的，心里感觉像面前横着一件什么大事似的，直到这一切办完，从山村里回到城市的屋里，才感到心里有些轻松。

我每次回去的地方叫陶家沟。说是陶家沟，其实村子在一条山梁上。每回去一次，这个山村在我心里渐渐有点儿模糊的影子就会一次又一次清晰起来，对这个村子的体味也就一份一份深了起来。

看《七里河区志》，发现清代宣统元年（1909年）的陶家沟不叫陶家沟，而叫陶家堡，村里只有35户人家、183口人，属皋兰县南乡，现在的陶家沟，属七里河区黄峪乡，粗粗地一算，村里大概已经有400多户人家了。细究起来，每一个地名都说着一个地方的历史和一个地名所能包含的一切。叫陶家堡是因为村里有一个黄土厚墙围成的堡子。据说，修筑堡子是为了那时防御土匪来犯的，那时的每个村庄都会有一个堡子。陶家堡的堡子到我能记事的上世纪70年代时，早已没有了它原来的功能，大墙里面被小墙分割，住了十几户人家，我的几个堂叔家就在里面住。我七叔家靠近堡子墙边住，墙边上开了一个小门，小时候我常常从村子的这头跑到七叔家，跟了几个堂哥爬上宽宽的城墙玩耍，穿过小门到另一个人家的树园里偷摘青杏。

这个村庄里还有些别的地名记忆着它有历史。我读过书的学校对面有一面山洼叫宋家洼，可能是那里住过姓宋的人家，或者是那里的耕地原是姓宋人家的。现在的宋家洼，那里没有一户住户人家，地也不是姓宋人家的地。现在的陶家沟村里，除了陶姓人家之外的几十户姓范、姓朱等人家，从我记事起，从未有过姓宋的人家，而宋家洼这个地名说明在这个村庄里曾经有过姓宋的人家生活过。从我们家老屋院子门口的一条小路过去，有一个山咀，叫刁家咀。跟宋家洼一样，现在的陶家沟村里没有一户刁姓人家，这个地名也说着姓刁的人家在村庄里的生活。在一个村庄历史的河流中，宋姓人家和刁姓人家的生活像水一样流过去了，只剩下了一个地名，在这样的河流中，村庄里的每一个人就像一棵树上的叶子，枯落在地上就被风轻轻吹走了，树上还有新的一茬一茬叶子会生长。

村里的十字路口有两个商店，商店门外有一片空旷的场地，每次回去我都看见那儿有闲人，几个老人在围着下象棋，几个老人围着打牛九牌，另一帮人面对太阳晒着在说闲话。村里人把那个地方叫“牙巴骨台子”，“嚼牙巴骨”的地方，在普通话里就是聊闲话的地方。一天闲着没事干的人在家里待不住，都到这里来说闲话，东家长西家短，“直播”着这个村庄里人们的生活，要想了解这个村庄里每天发生的事，去那儿就知道了。我发现，在我到过的许多村庄里，都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有时候我看见，大冬天的，那些闲人不在家里热热地待着，却在冷风里聚在一起在阳光下说着闲话。

我每到清明节回去上坟的地方叫坟湾，那里坐南朝北，一头靠着兰州城区能隐约看见的市区海拔最高的大尖山，一头远远的是兰州城。因为风水先生都说这里好，村里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大多埋在这里，这里就被叫成了坟湾，成了另一种村庄，我们家几代人的坟也在这里。坟湾里都是些上好的地，人们种植着百合，有一次回村跟大哥聊天，大哥说他秋天夜里到坟湾看守百合，夜深的时候，周围都是死人的坟，听见人和人说话的声音，却看不见人的身影，大哥把手里的土枪放上一枪，黑夜里惊天的一响，这些声音就听不见了，再过一会，这些声音又会出现。在另一个世界里，村里的人们也在相聚聊天吗？

在城市里生活，每天走在马路上，面对着陌生人们的面孔，你不知道他们过去的样子，也明显感觉不到时间岁月的流失。回到山村，看见了熟悉的人们的面孔，立刻就会感觉到时间这个看不见的东西，一张张脸面，在我还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的时候，他们是多么年轻啊，现在都满脸沧桑了。我看见，我少年时代在村里风云一世的人物已老得走不动路了。这一次回去见过的一个老人，下一次再回去时，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去了坟湾的那个“村庄”。在村庄里转悠，常常遇上一些十几岁上下的孩子跟我打招呼，我却不认识他们，只能从他们的脸孔上猜测他们的父母。他们是村庄里新的一茬人。面对他们的一张张面孔，我就会强烈地感觉到我也在时间里渐渐老去。

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在城市里许许多多的巷子里，夜晚来临时，人们都在马路边的空地上烧纸钱，这是他的乡村遥远得一时难以回去的人们，在祭奠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亲人。那一刻，他们的身体不能回乡村，精神都回了一次乡村。像一个个在天空里随风飘荡的风筝，每一次像我一样的身体和心灵回乡，或者是像马路边烧纸钱而精神上的回乡，都使我们知道并记住了我们的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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