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匠老魏头

老魏头是个皮匠，个头矮，戴一顶鸭舌帽，面善，搭上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实诚人。老魏头现在是兰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皮挽具制作存世的传承人。西北多皮毛，甘南、临夏，甚至青海的皮子都会集中到兰州加工后，再运往外地销售。老魏头是小本生意，人到哪里，哪里就是作坊。

老魏头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可能因为家里最近突然遭了变故，老魏头始终紧绷着脸，几乎很少说话。问一句，都要蹙了眉头思忖半晌，好容易答了腔，却嗯嗯啊啊的，在嘴皮上敷衍，一副言不由衷、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魏头的家在榆中县城的北关村西头。院落不大，靠北一溜七间土坯房，窗户小，过去的虎张口样式，门楣儿低的几乎能碰头。过年时贴上去的门神，还龇牙咧嘴、有一块没一块地残在门方上，风一吹，秦琼的枪头就耷拉着一动一动，跟敬德的胡子碰在一齐，居然形成了两个门神火并的样子——秦琼的回马枪挑下了敬德的英雄胡子。

这一年，秦琼敬德没有给老魏头守好门。开春种了田，老魏头的儿媳妇忽然跟租房卖酿皮子的外地人跑了，音讯皆无。撇下一双儿女，靠老魏头照顾。打工的儿子返回家里，老魏头脸上不高兴，估计是怨恨儿子的缘故，嘴里不好说，只能把心事沉在脸上。老魏头为了应付我们的采访，忙的手足无措，这屋出那屋进，找出的东西，都塞进台沿上靠着的皮袋里。皮袋是自制的，像是一张猪皮掇起三面拿皮绳缝出来，油渍渍的，不好看，但能装进许多家什。木楦头、铁环锥、钢针、铁搓条、大木锤、绳瓜子、滚皮棒、皮圆刀，一会儿叫皮袋鼓囊起来。

兰州的皮挽具，是农耕文化的表现形式之一。

皮挽具是指套在牲畜身上用以拉车、耕地、播种时对其施以驾驭的皮具。分别为皮辔：即缰绳，绕过牲畜颈，两端分别系于衔两侧环上，呈封闭式半圆状；皮勒：也称络头，俗称笼头，一副完整的笼头由皮制的项带、额带、鼻带、咽带、颊带和衔、镳组成；皮游环：是系于牲畜腹部的一条皮带；皮繁缨： 缀于马鞅或牲畜当胸下的缨络状装饰物。另外有皮夹板儿、皮套包、皮搭攀、皮滚肚、皮嚼子、皮鞭子、皮缰绳等。

我们要给老魏头拍摄录像片，但老魏皮匠的家伙什儿大部分都在平凉市的庄浪县。家里出了大事情，老魏头原本没有答应我们。隔了一夜，老魏头突然打来电话，说约个时间去庄浪那边。老魏头近来心烦，想必是躲远了去，眼不见为干净。第三天，准备出发时，老魏头却迟迟不见到来。电话里一问，老魏头早已搭长途班车到了庄浪县。我们就有些纳闷，说好了的事情，老魏头却临时生变。老魏头在电话里说，他早走一天，主要原因是要提前泡软皮子，这样才能现场制作。另外，我们的小车他坐不惯，加上皮匠身上的特殊味道，怕一路上我们吃不消。说到这里，老魏头的口气猛地有些轻松的感觉，到了庄浪县，我招呼你们吃饭。电话这头，我们听出了老魏头的话，提着虚劲，是故意装出来的。

庄浪县地处甘肃东部、六盘山西麓，甘肃宁夏两省交汇处。东临华亭、南与张家川、秦安县毗邻，西接静宁，北与隆德、泾源接壤。离开县城，我们一路驱车，经定西、会宁、静宁，下午就到达了庄浪县城。

老魏头却不在庄浪县城。电话里，难得听到了老魏头嘿嘿嘿的笑声。老魏头说，出了县城，往南走，不远，十来里路，有个地方，叫大房李家，我在路边等着你们。

大房李家显然是个小镇子，门脸用木板装就的老店铺残存的比较多，屋脊是青瓦，有野草从瓦缝里钻出来，长得劲势。穿过镇中的一条路，说是直接能到张家川。

老魏头站在路旁，脸上挂着一丝歉意般的讪笑。

在一家低于公路将近一米的老店里，老魏头招呼我们吃了一顿当地的风味小吃——荞面汆汆。开吃前，老魏头先自介绍起来。荞面加水揉好后，要在新编的草帽沿儿上，用檀木梳子的细齿牙往锅里搓，大火滚三滚，出锅透一股子面香。呶，凉拌豆角儿、青蒜拌茄子、小葱拌豆腐、椒油糊粉条，四样小菜，少一样都吃不出味道。或许是饿了的缘故，庄浪的荞面汆汆，刚一到嘴里，哧溜一下就钻进了腹中。搛一筷头菜，肚里的面香，竟然与舌头尖上滑动的菜味忽悠悠连在一块，奇异清香的感觉陡然间更见浓厚。

老魏头在大房李家，租了一个废弃的院落，加工皮挽具。果然，院落西角的一口大铁锅里，老魏头已经泡好了一张黑白相间的花缠腰牛皮。荒废的院落里，老魏头加工的设施乱七八糟，水池、水缸、水桶、大铁锅、大架、木绷架、锅灶台、刮肉架、合绳车，散了一地。皮料大多是黄牛皮、驴皮、羊皮、狗皮。老魏头边挽起袖口边说，这几样皮材，原料容易买到手，好处是纤维长，易除毛，皮质均匀，产料多。制作工序嘴说不复杂，选皮、浸泡、灰皮、除毛、入硝、除硝、刮肉、入油、裁料，要干起来，还是费时费力的很！

庄浪一带山地多，老魏头制作的大都是农民常用的拢头、岔子、引绳、裹绳、驮架、肚带、拥脖、鞭皮、抽弓、吵子、鞍子。问及老魏头制作皮挽具的绝活，老魏头笑而不答。见我们面带失望，老魏头沉吟片刻说，现在的皮挽具，几乎都不用了，说说也无妨。皮挽具要制住牲口，先要熟悉牲口的习性，以及牲口的软肋。要凑到牲口跟前，伸了手去摸。哪个地方牲口有反应，打颤、抽搐，过敏，下皮料时，就要在那个地方做文章。比如，刮肉茬时，早就要预留一丁点儿人们不易觉察的肉丁儿，米粒大小。貌似瑕疵，实则对准了牲畜的关键穴位，再狂躁的牲畜也会俯首帖耳。

见老魏头心情转好，我冲他开玩笑，你儿子要是有你这手套弄牲口的本事，不信制不住儿媳妇。老魏头瞪了我一眼，旋即脱口说道，两口子的事情，我这当爹的难说清楚。别的没啥，就是害了孙娃们。再说，人还是要自己管自己，别人根本管不住,不像畜生们……老魏头说着,眉头跳了两跳,旋即又紧蹙起来。

每个环节都录了像，老魏头要留在大房李家，把泡好的牛皮加工出成品。就在我们准备动身返回的时候，老魏头却满头大汗地赶到庄浪县城，在政府招待所找到我们，要求坐我们的车一到回去。车上，老魏头一言不发，但脸色舒缓了许多。进了榆中地界时，老魏头自己没忍住，开了口，说儿媳妇回家了，被儿子打出了门，是儿媳妇给他打的电话，还在电话里哭哩，哼，这回知道啥叫离家的滋味了，真正伤心了。问及缘由，老魏头说，儿媳妇上了骗子的当，被人家一脚蹬了，哼哼！又想娃娃，回家了。唉，年轻人嘛，犯个错，不算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们担心庄浪那边下好的皮料，大多还没有加工出成品，岂不浪费了。老魏头说，那算啥，人回家了，团圆了，比啥都强。嘿嘿，我的孙子们能吃上热乎饭喽。我们将老魏头送到了门口，下车后，老魏头连招呼都没跟我们打，突然有了劲似的，一溜小跑地朝家里晃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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