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
一
又是一夜大雪。雪上加雪,天地净白。
天明雪霁,家家房舍都裹在雪的襁褓中沉睡。天色阴沉,冷脆的空气中万木肃立,以相同的姿态擎着留在树杈上的白雪,略显俏丽的形色,减弱了萧索的死寂。
我再次走进雪野,再次走进一种无以名之的宿愿。这三九寒冬北纬42度的天空飘洒而下的雪,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这片异域的土地。我的脚轻轻地踏上去,深深地陷进去。雪哟,我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异客,一个南方土著。
雪上的宿迹已然被新雪覆盖了,那是一些有先有后步履交集重叠难分彼此的足迹,包括我的,昨天黄昏留下的,那时正是夕阳明灭。殊料夜里竟又下了一场雪。眼前是一行蜿蜒向前的新的脚印和紧傍一边的犬科动物的足迹。最多十分钟前,有一个人牵着他的爱犬,已先我从这里走过,循踪望去,早已不知去向。这些脚印只是从这里路过。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路旁有些细碎的印迹,是松鼠的,大尾巴偶或在松软的雪面上拖出一道凹痕,小巧的爪子跳跃扑腾向前,消失在一颗巨大的橡树下。现在,它们在林间嬉戏追逐。大概是见我举起了相机,有一只停下来攀悬在树干背后伸长头颈好奇地打量我,黑眼珠闪着星星一样的光。我凑近它,它立刻转到树干的左侧,我连忙移向左,它马上转回右。它跟我玩捉迷藏,始终不愿让我好好拍照。我想,它一定是看出我的外籍人士身份来了,逗我玩呢。我嘟嘟几声向它致意,反复了几次,它竟然不哼不哈,只是用眼睛亮亮的看着我。也许对我的中国口舌,它实在深感隔膜,便扔下我,调头窜进密林追赶同伴去了。
眼前是个巨大的运动场,目测有二百亩左右。雪野里不见一个人影。站立在西端从广角镜头看出去,俨然一派莽莽苍苍的雪原,如果从另一端看自己,万白一芥而已。铅云蔽空,微风不起,预示着又一场大雪已经酝酿就绪。踏着齐膝的雪走到东端回望,唯见一段斜斜的脚印跟在身后。想起王子猷,夜雪访戴,至而不晤,且立即打道回府,颇使时人不解。刘义庆有心,把它载入艺文,供后世追慕或猜想。又想到张岱,夜雪奔湖上看雪,逢遇看雪达人,乃三大白而返。回头写文章,掩不住睥睨万物的神态。比较而言,还是把喜好的权重偏在了张岱。东晋名士,多在贵胄士族,因忌惮政治的绞杀,装疯卖傻故弄玄虚的情形常有。张岱落魄,却不是装得来的,家国之愁,无由泄导,乃自我放逐,总想在死水里激起些微澜以自慰,行为难免有些怪异乖张。此刻,我在异域独走雪野,既无人可访,也绝不会逢遇痴狂,最多不过是体验一下萧索荒寂的环境中单纯的踏雪,尝试一下所谓心灵的放逐。然而,放逐未远,思绪不禁旁骛到万里之遥的那方天地那群人,若干天前我才离开那儿离开他们。现在,尽管我已然呼吸着万里以外的空气,而互联网上各种拥流的词汇却紧追不舍,令人应接不暇百窍不畅。张岱很得意雪夜独行的孤傲,倘若他生在今世,来到这样一个国度,遇到这样一派雪景,会发什么感慨呢?我不知道,我只在心里设想,面对如此好雪,身边相携一个挚友,身后蜿蜒两行雪印,该是何等的快意。我自来笃信瑞雪兆丰年这句老掉牙的大白话,近些年,还越来越信奉起天人感应的迷信。然而此时,我只能遐想他日,归去后窗前聚首,漫说这一片好雪。
踏着这片异域大地上的雪,我竟然忘乎所以蠢蠢欲动,在肚子里试着吟诵平生第一首《踏雪歌》。
我越走越兴奋,自我陶醉于脚下嚓嚓的踏雪声。这声音和踏在任何物体上感觉完全不一样,它反射到我大脑中枢某个区域,就像听一首悠久的民谣。人类制造的声音大体可分两类,一类是鸹耳的噪音,一类是娱情的乐音。我以为踏雪声应该属于另类,虽然它是那样的单调,纯粹,非理性,或者简直就叫无聊,总之,我把它归入极端个人化而不可言详之类。毫无疑问,此时我真正想要和能要的,只是独享这踏雪的声音。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是一只专为踏雪迢遥而来的飞鸿。
环顾雪野上下,雪花又开始无声无息地飘摇而下。我只好暂时告一段落,赶在大雪狂舞之前离去。折道回屋,回望下得正紧的漫天大雪,在心里微笑道,整个这个冬天的雪,都可为我所拥有。于是,轻轻推开了紧闭的门。
二
我不能不承认,作为南方人,且生活于盆地几十年,无论是作为物质的雪还是作为精神观念的雪,在我的感知和意识中,一直都那样疏淡浅薄,但这种先天的缺失非但没有使我漠视它忘怀它,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产生出趋而就之的近乎偏执的愿望。这个愿望里还裹藏了一些什么年深日久的潜意识,我一时难以自解,只能让身体和感觉以最好的状态融入雪的情景和气氛中。
某日破晓时分,丽日将出未出之时,我带上相机和脚架,慢慢走进旷野。低角度的阳光从地平线上猛然扫射过来,一下就把我的影子拉成长而飘逸的蓝色带子,我左顾右盼,好一阵顾影自怜孤芳自赏。我驻长影留,我行长影翩。形影相嬉戏,我心自卓然。卓然,是因为我完完全全独享着这份美景,而不会被谁打扰。环顾四野,绝对看不到第二个人影,也即是说,我还可以无所顾忌地手舞足蹈狂歌长啸放浪形骸。然而我什么都没做,只默然曳着我的蓝色长影在雪地里纵横迤逦,听自己略略急促的呼吸声和脚下踏雪的嚓嚓声交响。我好像突然顿悟,为什么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才二十多字。实在的,这种快慰过多诉诸文字也许并不适合,倒是适合在内心默默独赏。毛泽东写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时,独立莽莽苍苍的雪原中,身边大约没有别人,所以才狂想飚突,目空千载。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极有可能是独自站在飘飞不已的雪中脱口而出的,他写了很多,却就只这句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句子成了口头禅。此情此景,如果有一群五颜六色的人在身边欢腾嬉闹,那还是雪吗?即使是一个遛狗的老人,默默地牵着一条同样默默的爱犬,从我身边走过,我也会觉得别扭。好在最终没有,四下里全是在阳光下亦蓝亦白地闪闪烁烁的雪。
然而真让我心底震颤,久久难以自持的还不是这个。
是某日,太阳还在地平线下徘徊时,确切的说,是阴历年年底月末(西半球2014年1月28日),晦日将至的黎明时分。我刚睁开眼睛,就从百叶窗缝中瞥见了一忽晶亮的光。容不得半点犹豫,我迅速严装厚裹,携带相机脚架走进寂静的雪野。东方的天边正映现出一带温暖的橘红色,上面的天空是圆弧状的灰蓝调,泛着宝石般的光,再往上是酞菁蓝略加了点墨的深邃的天堂。在这两个层次过度的地方,一钩弯弯细细的下弦月,正伶仃地挂在细密瘦硬的枝桠上,兀自地闪闪发亮。那亮光像一种半熔的金属,要往下滴。一种过电的感觉立刻从头顶直贯脚底,似乎眼睛都润湿了。我失神地仰视上苍,只觉万方寂寥,百窍洞开,可以听见魂飞魄散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在凛冽的空气中叮铃作响,又朝着那钩月亮飘去瓢去。略略定神,猛然想起,这浩浩天宇的另一边,那个生我养我的国度,再过二十几个小时就将迎来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在轻微的晕眩中我看见地面的雪,殷殷的蓝,泛着淡紫的光在零下二十几度的空气中极速滑动。这异国他乡的太阳,就要从雪的世界里喷薄欲出
……
我一边有些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摆脚架弄相机,一边却止不住心中杂念涌动。竟然想到丰子恺的一幅画。很多年前在杂志上看过他的一幅极简的画,题款是,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那应该是一幅让人过目难忘的画,焦点全聚在那钩新月上。可那时我却想,为什么是一钩缺月,如果是一弯半月或一轮满月又当如何?我看过书上有人为李白《月下独酌》配的画,落寞的李白头顶上不就是一轮满月吗。几年前,老友吴康君曾向我出示一副对联,曰:半夜客来茶当酒,中庭人去月如钩。说上联是借南宋某寒士诗句,下联乃自设而配成一联。他最后说,下联末三字原初是:月如霜。我恍然大悟,才知道年轻时的自己是怎样的愚拙。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和毛泽东的“霜晨月”里面的月,都凝聚了或绝望或伤感或悲壮或落寞或孤独的情绪,属于典型的中国传统审美之格。所以,李白的那个月,理应是缺月,丰子恺的月,必须是缺月。至于苏轼的那轮明月,写在中秋,当不在此例。我立刻说,月如钩更好。霜,见其色寒而惨淡,意境稍嫌生硬。月如钩的不满(不必强求是新月还是残月),直对月如盘的充盈,恰如朋友离去,带走了满室的亲密欢愉,留下无尽的空虚惆怅,一时无语,借如钩之月载不尽的愁绪云云。老先生爽然而笑。
月亮本非寻常物,泊在异乡更是情——对中国人似乎总是如此。虽然四川盆地看月近乎奢侈,但几十年的人生也毕竟有过一些体验,单纯的审美似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似的,都好像有过,诗文中读过的就更多了,却从来没有过如此的不能自持。当我终于把焦点聚在那钩中国味的下弦月上时,仿佛还看见老先生爽朗而笑的神情。在露于寒冷空气中的双手被冻得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我选了几个角度,完成了一系列动作。最后一声咔嚓过后,我终于吁了一口气。啊,莫道不消魂,独立雪野,看一钩残月,照万里孤客。
三
雪,大雪,连续六个月飘飞不已的大雪,北纬四十二度北美的天空降下的大雪,一场接一场铺洒进了我人生的这段记忆当中。气象部门统计,六个月以来,雪的厚度累积已达九十一点五英寸,只差两英寸就将破百年记录。这个厚度意味着,它可以把姚明轻松掩埋掉。
去年十二月中旬,我们从东半球飞过来时,雪日正渐入佳境。车从机场出来,在白浑浑的夜色中穿行,我看见那些窗口映出的橘黄的灯光,迷离温暖安详。这是我极不熟悉的场景和氛围,很有童话感。翌晨,阴晴未见分晓时,我便迫不及待独自出门,到雪野里一阵乱走。环顾清旷超逸的雪境,千家万户都还在雪的被褥下安睡。除了少量的松柏,万木枯立,一律以黑褐色衬托着雪的净白,一律以硬挺肃穆的状态暗示生命的隐忍含蓄。有道是,删繁就简三秋树。虽然说的是秋风的肃杀力,对繁杂喧闹世界的整饬力,却实在是为雪的登场铺垫。因为三秋过后是严冬,再经北地三九刀子的摧残,这世界就不再是什么简洁明了,而是极端的凋敝枯索乏味!很难设想高纬度地域没有雪的漫漫冬日,衰草枯木天地阴沉日月晦暗,会让人类多么不堪。而雪,就在这之后莅临人间,把这种败兴的缺憾修润成童话般的美丽,于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纷纷出场,圣诞老人驾着鹿车从天庭下来驶进孩子们的梦,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燃一朵朵冬天里的花……雪,以单纯描绘丰腴,以简洁幻化妖娆,以朗净昭示蕴藉。梭罗所谓简单,再简单,还是简单的句子,很可能就出自瓦尔登湖白雪的启示。梭罗知道,单调,萧索,衰败,不是人类需要的生活,过度,奢靡,腐败,是在毁坏人类的生活。我相信,梭罗本可以把白雪也写成一本书。但他没有,他深知白雪自己就是一本厚厚的书。而今我来踏雪,似乎看见了这本纯洁的书的扉页,上面写着:雪,应该下在它该下的时候和该下的地方。圣洁之物,绝不苟且。
我承认,面对这片白雪,我私心总忍不住偏袒着另一片土地。我打从那儿来,所以不禁婆婆妈妈唠叨复唠叨。我还承认,我这本书只读到了扉页,后面太深太沉。由于私心作祟,有时候觉得好像刚探触到了一点什么深意,一不留神,它便化掉了。
得之不能,弃之不甘,有些时候,就干脆躲在窗后看雪。
最温情的雪很少让人看见,就如老杜对春雨的赞美: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夜晚的柔雪跟夜晚的细雨一样,甚至更飘渺无形。细雨往往伴着微风,难免有些动静,住在破屋里的老杜装着没听见。柔雪的到来则不然,酣睡一夜起来,似觉有些异样,扒开百叶窗条一看,满眼的童话,才知夜雪是伴着梦来的。初日的红光正在对面屋顶的白雪上静静燃烧。心里只哦的一声,就想到安徒生。安徒生如果生在南方,他故事的纯净度,一定大打折扣,一定。
至于纷纷扬扬的雪,如加过工的白絮,被谁从灰暗如铅的低平的云里筛下来,不疾不徐,均匀有致,让人想起摄影棚里面的山寨白雪,温柔得有些做作。不过,这个时候读书喝茶听肖邦,最好。
我每每惊异于暴雪前后天象的异变。雪未降,云低沉,日月遁形,万籁寂寥。沉默啊沉默。转眼间,风云突起,“天外黑风吹海立”,枯木朽枝齐怒吼。漫天的波诡云谲,黑浪滔滔。白光在苍龙翻滚的云缝间奔窜闪烁,仿佛晚唐诗人笔下的诡异世界。雪来了,隆隆之声像亿万白盔白甲的大军狂飙突进,横着卷来竖着荡去,忽而从地面抓起一把雪狂暴地摔在屋顶墙面,迸溅成团团白烟白尘,忽而从屋顶抓下一把白毛,猛地抛向空中,把周天搅成浑茫未凿的异界,令百物失形,万木披靡,天摇地动,仿佛末日降临。觳觫未已,不出半小时,风驻雪止,云开日出,好一派太平盛世。
有时候,天空阴晴不居,雪像细小的蚊蚋,在明灭不定的天光中闪闪烁烁,恍兮惚兮,像午后小睡的轻梦……
我终于看出,圣洁的雪,也充满江湖习气,可柔情胜水,从容淡定,也可大爱大恨,大喜大悲。它是性情中人。它总在喜欢的地方隐现来去。
?见苏轼诗《有美堂暴雨》
(作者为乐山人,本文写于美国密歇根州特洛伊。因版面所限,文章见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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