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乘时破茧化蝶飞

读史札记

□傅绍万

世有大师,却不闻于世,因为没有“一鸣而使天下知”的机缘；世有机缘,而不遇大师,因为世无大师待时而起；文化大师南怀瑾,大道修成,机缘巧遇,故能乘时破茧化蝶飞。化用孟子的话,大师是“圣之时者也。”

大师不走寻常路。南怀瑾求知寻道,走的是书上、路上、心上的“三上”之路。

他学贯古今,中医、武术、历史、宗教、政治,诸学皆通,可谓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经纶三大教,出入百家言。

他见师便拜,逢人就学,转益多师是吾师。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轻功高手,让他知道了武术的精湛；气贯长虹的剑仙,让他明白了习武的不易；治学修行的严师,一记当头棒喝,让他如醍醐灌顶。大德高僧袁焕仙,对他“字字珠玑”的得意之作不屑一顾,说这种水平不配写文章；对他熟练背诵的《伯夷列传》,讥为没读懂,让他读够一百遍,再听讲解。他规规矩矩连读了三五遍,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油然而生。读过一百遍,再向老师说心得。老师说,这样读书才能掌握历史文化的精髓,然后写出的文章才能独具慧眼。良药苦口,让他终生受益。

他行无止境,走出温州乡关,一路前行:杭州、重庆、西康、西藏、台湾、日本、美国、香港,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与古今大贤不同之处,是他的“心上”功夫。他多次闭关,放下杂务,杜绝外缘,专事修行。二十六岁至二十九岁,在峨嵋山、乐山闭关潜修,多阅经藏及《永乐大典》《四库备要》等经史典籍,将整部《大藏经》细细研究,以经为法,印证个人修持所得。三十一岁,归隐杭州天竺,并再次闭关,批阅《四库全书》与《古今图书集成》。他是以佛门的修持功夫,求知寻道,行而学,学而思,思而成,使他学富五车,经纶满腹,蓄势待发。

扶桑野狐引龙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学者铃木大拙的禅学开始流行。他贬低中国的禅宗传承,批评中国学者不懂禅。著名学者胡适撰文,从历史角度论禅宗,对铃木大拙的论调予以回击。铃木发文针锋相对,称“胡适可能了解许多历史,但并不了解历史中的人物”,直截了当地说胡适不懂禅学!东西方学者翘首等待胡适的答辩,但胡适却始终未能发声。此时,禅学大师虚云、梦参正在受到批判,捍卫中国文化尊严的使命落到了南怀瑾肩上。他奋笔疾书,写成《禅海蠡测》。著名学者张君劢读后评论:“我们这一代,总算对历史文化没有交白卷。”南怀瑾也非常看重自己的这一文化成果,称“我的著作一大堆,真正写的一本书是《禅海蠡测》……所有的书都不算数,就是这一本。”

南怀瑾一举成名,名播海内外,是时代给了他机缘,他也自觉顺应了时代。台湾本是移民地区,移民定居台湾,也带来各自的宗教,台湾岛上“庙比村多”。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搞的又是奴化教育。国民党政权败逃台湾地区时,岛上的文化生态一片狼藉。经济发展伴随文化重建,随着佛教普及,逐渐形成台北、台中、台南、台东四大佛教中心,并有印顺、圣严、惟觉、星云、证严等大师出世。他们传播的佛教,已经完全人间化、生活化了。南怀瑾以讲佛典而名渐高,以讲佛法的修行形成越来越大的影响,以讲儒道和中国悠久历史而担起一代大师的文化使命。

借用佛家语,佛本凡人。佛亦有执,故能苦修；佛能破执,故能成佛。南怀瑾怀有强烈的执念,这就是赓续文化薪火,为我民族之再兴筑基。他忧国忧文化: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自己的根本文化亡掉了,就会沦为万劫不复之地,永远不会翻身。“没有自己的文化,一个民族就不会有凝聚力,始终像一盘散沙。没有自己的文化,一个民族就不会有创造力,只会跟在外国人后面模仿。没有自己的文化,一个民族就不会有自信心,也就更不可能得到外人的尊重。”这一执念,伴随他终生。因为这一执念,他不惜“舍身饲虎”。他有个“只买票不入场”理论。他在为推动祖国统一大业的两岸密谈牵线搭桥时,再次重申:我几十年旁观政治,军人、特务、政客都是好朋友,每个地方都买票不进场。买票才有机会看得清楚,有资格评论。但是,我不进场,一进场就完了,就被套牢了。买票,让他结交广泛,海纳百川,让他的学说接通地气,发生广泛社会影响。

南怀瑾又能破执,故能成就一代大师。他坚持“四不”,即不戴学帽,不进官场,不入空门,不预佛事,不为宗教和世俗束缚行动和思想,这就使他能够明心见性,让传统文化灵光闪耀。他力破成见讲《论语》,语出惊人:“从唐宋以后,乃至远从汉唐以来,许多要点,就一直讲解错了”,生动活泼的思想,讲得枯燥乏味、了无生意了。他去除几千年来后人添加的“水货”,发掘出那些货真价实、光芒闪耀的精髓；他将原文撮编为一个个历史故事,寓意深远而妙趣横生；他将儒释道打通,做到与现实人生结合；他弃“正义”而取“别裁”,用外传、外说、他说,提供许多很方便理解的途径,也常常留下余地给人讨论。《论语别裁》面世,一时洛阳纸贵。

世人将南怀瑾神化,他却从不把自己当圣人。他以《狂言十二辞》概括一生:

以亦仙亦佛之才,处半人半鬼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学,当谈玄实用之间。具侠义宿儒之行,入无赖学者之林。挟王霸纵横之术,居乞士隐沦之位。誉之则尊如菩萨,毁之则贬为蟊贼。书空咄咄悲人我,弭劫无方唤奈何。

他在病榻上最后告诉诸生,唯有两字:“平凡”。

真正的南怀瑾,当如他写的那一副对联: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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