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 □阿卓务林

尽管山冈上去年积的雪，还在丝绢般装饰着天际，春天，却已近在咫尺。在宁蒗河畔，伸手，甚至可以摸到一两片嫩芽了。

我爱宁蒗河。或者思考人生，或者忘记忧伤，我已不知在她的两岸留下过多少无足轻重的脚印。

河流，确实可以让疲惫的心灵安静下来。几乎一年四季，这条河都是温和的。她没有大吵大闹，也从不无病呻吟；她没有矫揉造作，也从不故弄玄虚。顺着河岸走走神，常常有股和她一起流淌的冲动。

对于河流，我的先辈们向来也是怀有敬畏之心的，也许是凉山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极力蛊惑的缘故吧。《勒俄特依》这样告诉我们：“雪山子孙十二支，无血的六支：黑头草、柏杨、红豆杉、水筋草、铁灯草、藤蔓；有血的六支：蛙、蛇、鹰、熊、猴、人”。我的先辈们坚信人类是从雪中、从水里繁衍而来，他们称呼人类为“佤葱”，直译便是“雪人”的意思。

雪，冷而洁。正是雪山的凉，不仅为山里人杀菌祛病，也锤炼了他们“无论穷到何等可怜的境地/照样谈笑风生”的豁达，锤炼了他们吃苦耐劳的刚毅。天下最美是雪花，人间易碎乃心灵。这秉性，这至爱似疾的多愁，这与生俱来的善感，或是我爱上诗歌，并视其为存在价值的根源，或是宿命。

我的先辈们大多能歌善舞，他们都是天生的诗人。他们一直坚信“万物有灵”，坚信真理往往是朴素的、自然而然的。他们说万物皆有生命，只不过形态万千、心态万千罢了。他们把一切动物和植物都视作自己的兄弟姐妹，当成可以与之对话的生命。多年前，他们一直对梦境、幻觉、影子、回声、疾病等现象的变化深信不疑，总觉得那是神灵在通过这些物像，向自己召唤或言说。他们一直把这些自然力当成神，试图通过祈祷祭祀等活动去劝导和影响它们，让它们护佑自己和亲人，并由此改变命运。这种敬畏山水、珍爱生命的思想虽属言传身教，但在我心中却已根深蒂固。

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先辈们，爱着脚下这片静谧而滚烫、苍茫而生机的大地，也深深爱着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一切生命，爱着这些生命创造的过往和现在。我是这片土地上苍茫生命中长歌短吟的一员，我知道他们的快乐和痛苦，知道他们的浪漫和艰辛，也知道他们的富足和忧伤。是他们的善良在感染我向善，是他们的美好在引领我赞美！

山水间，人群中，火塘边，炊烟下。母语，履历，生灵，尘光，俗恋，顿悟。神灵附体那一瞬间让人眼前一亮的那一束光芒，春暖花开那一片刻穿透岩石的那一股溪水，种子破土那一刹那含情脉脉的那一片嫩芽。我的诗歌来源于这里每一间会唱歌的土墙屋，来源于这里每一条会跳舞的河流，来源于这里世代相传的说唱文化和传统习俗。

所以我试图把想象的触角伸进历史深处，用爱激活神话和传说；所以我试图把现实融进心灵，以现代人的视境观察生命的悲壮，聆听神灵的呼喊，同时用冷峻的方式转述。所以我试图从脆弱而顽强的生命个体身上，寻找原始的美，同时对他们的不幸表达抚慰；所以我试图从古老而又生生不息的俗世生活中，寻找佛光和胎记，同时对包含真理的事相和细节，致以崇高的敬意。

这片土地不仅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感悟内心韵律的天赋，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她的神光照亮我梦游的幽径，她的山风滋润我远眺的目光。我所热爱的这片土地，尽管她是那么苍凉，但她的山，有山的雄伟；她的水，有水的灵秀；她的天空，也有天空的质感。就算仅仅以一名翻译者的身份去诠释，也足以花去我一生的时间。而除此之外，我也好像再无更好的、善待自己的生活方式了，再无更好的、感恩先辈的报答途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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