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本是无字歌

□俄尼·牧莎斯加

“记住！兄弟，这一生你干什么，都千万不要去摸月琴，更不要去学会弹奏它!”

大姨妈家住在村东头那条枯河东岸的土堡台地上。大姨妈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就坐在房边土坎沿上的猪圈棚顶弹唱月琴。他仰望着远方空旷的天幕，和天幕下一层又一层重叠着的山峦。目光流满渴望而又闪烁着淡淡的忧郁，声音刚柔相济而又含满凄凉。

看着他的手指在琴弦上娴熟地舞蹈，听着那悠扬美妙的音符，我早已被他带进了忘我的境界……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摸那琴弦，当我的手就要触到那琴弦，一瞬间，我看见大哥弹奏着月琴的手在空中抡一个很大的圈，重重砸在了琴身上。

“嘣——嘎！！！”

一声脆然的断裂，我被吓得从梦中颤抖着清醒过来。眼前的大哥把我惊呆了：他早已成了泪人，那喉咙里轻轻的抽噎还清晰入耳，他的掌指被琴弦与碎裂的琴片划破，鲜红的血从伤口殷殷地冒出……

“何必呢？大哥，你这又是为了哪般？”

“你不知道，兄弟，你永远不会相信我的。看看，只要弹奏起这月琴，我就无缘无故地忧伤，真可算是悲痛到了极点！”

“弹琴时，就不能想一些开心的事吗？”

“希望是这样啊!可我能吗？你才十岁，哪能体谅这无法抗拒的力量啊？我已越来越相信月琴一定是附上了一种魔力，一种让我无法摆脱莫名忧伤的魔力。”

“那么，你就不能不弹奏它吗？”

“哪能啊？！这月琴我已扔弃过很多次。可我都会着魔似地去把它捡回来修理好，再重新弹奏。”

伤痕累累的月琴，伤痕累累的大哥的手。

当夜，我无法入眠。我从父亲枕边拿过手电筒，悄悄溜出门到河沟里捡回来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残琴，放在堂房里锅桩火塘边。这木头和马尾做的月琴，真的像大哥说的一样具有那么大的魔力？我细细地揣摩着，但总是得不到答案。

“大哥，我昨晚把那琴捡回来看了好半夜，咋就看不出它有魔力？”

“什么？！”一大早，我跑到大姨妈家叫醒还在打呼噜的大哥。他惊异地一骨碌翻起身，边穿衣服边说：“哎!我说你呀!真是出名的‘机格喔拖\’(天不怕地不怕)。那琴在哪里？”

我俩走到家里，火塘早已由母亲升起旺旺的晨火，置锅煮早饭了。

“妈，我放在这里的残琴呢？”

“哦，那还是一把琴呀？我还以为是把不要了的烂琴，我把它用来引火了。”

“你!……那是大哥的那把琴呢！”我气恼地说。

“烧了就算了！我本来就够讨厌它的。”大哥说。

“大哥，你是不是在骗我？月琴，就是月琴，哪里有啥魔力？”

“咋会呢？兄弟，我劝你……”大哥看我的认真劲，于是说出了那句近乎于忠告的话。

时过境迁。就在当年，我随父亲离开了生我养我的乡村，到城里读书。再往后，我调离原来工作的地方，在一个冬天里回到了故乡。大哥来了，其他的远亲近邻也都来了。

“兄弟，这是我给你找好的月琴。这么多年了，我才给你找到。哎!谁想到如今找一把月琴并不像当年那么容易了……”

要离开故乡的头夜，我已躺下。半夜里三弟曲比阿合来拉醒我坐到火塘边。大哥冒着雪摸黑而来，早坐在了火塘边烤着火。

一股暖暖的亲情顷刻间流遍全身，我激动得应验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朝相见却不知从何说起”。是的，这就是我的大哥，这就是我从小就熟谙的大哥。

“来，喝口酒!再请你给我弹一首曲子吧!这么多年了。”

“是呀！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已长大成人并各自成家立业了。”大哥伸手接过我手中的酒碗，然后埋下头看了看那把崭新的月琴，“可是我，我已笨手笨脚，我已记不起弹奏这月琴该从哪里下手！”

“弹奏月琴，当年你可是全村里第一流的。”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当年？当年可不同。那时捏在我手上抱在怀里的是一把具有无穷魔力的月琴啊！”

“魔力？！……”

听见大哥说出这话，我默默地将月琴接过来放置在身边，像当年那个夜晚一样，抬头又低头、低头又抬头地打量起来。所不同的，那时我只盯着残琴发神，现在，我看看月琴又看看大哥。

告别了故乡，告别了大哥和三弟他们，我又重返工作单位。然而，老天偏偏捉弄人。离开故乡，从村里出来，距离公路有一段路需淌水过河。就在我淌水过河的当儿，一不留神，踩上河底石块上的青苔，脚下一滑，在水里直直地摔了个仰面朝天。等我爬起来，挂在肩头背包上的月琴，因系绳细小断落而被水冲走。月琴在那湍急的河水中迅速漂向远方，直让我无法追赶打捞地冲进了不远处滔滔的雅砻江。我追至入水口，眼睁睁望着它被冲向江心，在水势已平静的水面缓缓地回旋了一阵以后，很快地，又被巨大的水浪卷向了更远的地方……

大哥，会让月琴弹奏出美妙音符的大哥。

大哥，忘了如何下手弹奏月琴的大哥。

月琴，具有魔力被摔碎的残琴，和冒着风雪在许多年后如愿来到身边，而又很快被水冲走的崭新的月琴。

月琴，曾经让我如痴如醉忘我地沉醉，而今要找一把月琴却已并不像当年那么容易了的月琴。

涟涟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胸襟。但我相信，自己并不是在忧伤，更不是在悲哀。我的确在忧伤，又在悲哀，但我相信我已并不像当年的大哥一样，像着了无可抗拒的“魔力”。因为我知道，我的忧伤还是悲哀，是能够自己的，是完全由我主宰的。我忧伤着，就算我将崭新的月琴顺利地带回了城里，在现代的生活里，谁还会对一把古老的月琴感兴趣呢？我悲哀着，即使还有会弹月琴的人，可是，谁能够像当年的大哥一样弹奏得可以直让灵魂深处地忘我入迷呢？

哦，月琴，本是无字的歌。当年和现在的大哥是无字的歌。然而，在包括我的民族在内的人类社会中，像大哥一样成为无字歌的人，又有多少呢？像月琴以及它真正美妙并由艺人演奏了千年的音符那样，在我们的不经意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的，并将永远再也找不回来的传统的温馨，又有多少呢？

这些的消失，又能不能算是我们粗心大意的罪过呢？

我不知道，我也只会知道，月琴，注定必将是永远无字的歌。

（俄尼·牧莎斯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凉山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已出版诗集《灵魂有约》《部落与情人》《女妖》《高原上的土豆》《我在别人后》等，作品获中国作协《诗刊》社“金鹰杯”三等奖、第二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新闻推荐

十字路口鲜桃撒地 新区交警帮忙清理

6月13日晚，新区交警大队清凉山中队民警例行日常巡逻时，发现东方红大道与志丹路十字鲜桃撒满公路，严重影响车辆正常通行。为...

凉山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凉山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