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应律
蛰居泸山脚下,后窗外的这片树林子,我常对着它打量,发呆。
泸山上树木蓊郁,密不透风。我在这山脚下住了四十多年,窗后这一带,恐怕有三十年没有去攀爬了。
当年西昌,住房条件差,一闹地震,各单位便到空坝里搭简易棚住。缺少材料,我们砖瓦厂职工及附近的人便砍伐这泸山上的松树。人命关天,经营所的人眼鼓鼓看着,似乎也不敢阻拦。
有那“心凶”的,便趁机大砍特砍,白天晚上,不断有人扛了木头下来,做鸡圈或当柴烧,直败得浅山一带,一时林木稀疏。
于是开垦种菜,种包谷,种海椒,和各种蔬菜,早早晚晚,便有不少人在这一带的坡地里埋头耕作,这成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道风景,成了打发夏天晚饭后那一个个绵长又无聊黄昏的有效方式。
彼时有“工业学大庆”的号召,砖瓦厂的人不理这一套,偏要给你来个“工业学大寨”。又因为多来自农村,虽文盲半文盲居多,却嘴有一张,手有一双,种地拿手,肥料不缺,只要勤快,地里的菜,长得比邛海边上的本地农民种出来的还好。
后来,随着社会发展,物质匮乏时代渐渐过去,种菜的人,也渐渐老了,少了,而泸山林木管护,亦日渐严格,砖瓦厂职工,乃与时俱进,退耕还林,这山上的地,才不再种了。
但本厂红砖,仍生产不辍,每日啃泸山不止。并且后来,主要啃的,就是这后窗外面一带。推土机、铲运机,铁齿钢牙,轰轰隆隆,啃山刨土,烧砖糊口。
当然是在本厂土地上作业。本厂土地,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划拨的,广达94954平方米,横跨108国道线上,多在泸山脚一侧,且多是原料山地。啃泸山的结果是,啃出了一大片平地,娩出了一座——不,半座,更谦虚点说,小半座吧——西昌城。
终于有人看出来了,这砖瓦厂存于这泸山脚下邛海边上,是个问题,头顶上大烟囱冒烟,脚底下推土机啃土,这怎么成?西昌市政府于1985年下了份文件,要求我厂最迟两年后,也就是1987年底以前,必须终止取土烧砖,搬迁或者转产。
我那时刚由拉架子车的一线工人调到厂部管理层来,负责厂工会工作,外加处理厂办公室一应事务。文件收到后,全厂一传达,即放入了抽屉。搬迁?往哪儿搬迁?转产?好得很啊,谁不想从事体面一点的工作,砖瓦厂的人,早受够了!
但其实,这是凉山彝族自治州第一砖瓦厂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厂终于从地方工商名录上被注销了,我也已经退休多年后悠闲坐在电脑前来写这篇文字时,才有的轻佻口气。毕竟,几百张嘴巴要吃饭,包括我,和我一家人。我不是厂里“提桶桶”的,但人没出息,饭碗所系,跟厂领导坐下来讨论本厂前途时,一样的愁云满布,焦眉烂眼。当时厂里订了不少报纸,厂长要大家多留心各种信息,看有没有适合本厂的转产项目,一面约上我等,乘坐厂里那辆双排座客货两用车,在城郊一带到处乱窜,看有没有可以建厂的地方。土质要好,储量要大,交通要方便,还不能离城太远。这样的地点并不好找。那时国人开始接触小香槟,朋友相聚,喝上一点,以为时髦。恰巧洛阳有一家生产小香槟设备的厂子,出售设备、技术,或者联合办厂,都可以,厂长乃约上我去考察。彼时,西昌广播电视局招揽文学文艺采编人员,局长是个爽快人,撞上我,留我在家吃饭,喝红酒,说别的人入局须考试,你可以不考,来上班就是。我说厂子正是艰难时期,这个时候离开,似乎有点不仁不义,乃口头承诺,容我陪厂长出差洛阳回来再说。这理由满高尚的,但其实还有个私人问题:局长大人不能够将我妻一起从砖瓦厂调入,顶多可以安排在局下面的服务公司谋事,经营广播电视器材之类。这阻止了我离开砖厂去广电局的脚步。从洛阳出差回来,我再没跟这位局长见面。
幸亏小香槟项目没搞成,喝小香槟之一时时髦,转眼已成昨日黄花,国人很快就不喝这东西了,何以这样?至今令我困惑不解。之后是转而生产豆奶。豆奶是个好东西,以黄豆为原料,加入香油,均质后出售,营养好,口感更好。我为它取了个名字,叫“维尔福”牌豆奶,维护您的幸福。仿佛记得,大仲马之《基度山恩仇记》里就有个人物叫维尔福。那时,西昌牛奶还比较紧俏,豆奶这样好,价钱也不贵,买来即可喝,不用煮熬。我至今想不明白,也很悲愤,西昌人就是不怎么喝它,怎么使劲,也推广不开。随着黄豆涨价,只好停产。现在想来,你砖瓦匠搞什么食品饮料嘛!隔行如隔山,人家一听:砖瓦厂生产的,嘴里立即如塞入块砖头,“口感”就掉下去了。
转产试水,闹腾一阵,没有出路,只好仍啃泸山,本厂那根千夫所指的高烟囱,虽内心空虚,却指天戳地,冒烟不止。
州、市两级的人大、政协,年年提案无果。政府压力大,八方牵线搭桥,最好是有一家救星式大企业来,一张嘴把这枚苦果吞下去。
只可惜,并给凉钢“凉”了;并给烟厂“蔫”了;并给安宁河流域开发实业公司,“水”了;并给太阳能厂,“黄”了——西昌的太阳这样辣,还有不晒“黄”的?
直到1997年春,西昌电力公司谋求上市,需要扩大资产规模,而将我厂和邛海渔场纳了进去。就此,地方国营凉山州第一砖厂从国家工商目录里注销了,按照各方约定,两年过渡期满,终止了红砖生产。我乃写下《高烟囱庄严倒下》一文,以祭奠并欢呼这个解放前就存在的老牌砖厂终于“被开除了球藉”,我本人亦顺势办理了退休手续,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电力公司则安排一部分原砖瓦厂人员,在后窗外面伤口一般的触目裸土上,孜孜以求地,栽植树木。
砖瓦厂工人,离了做砖,别无所长,栽树倒是一把好手,直栽出一派青枝绿叶,算是从感情上和实际行动上,对泸山的一点补偿罢。
之后的岁月里,窗外的这片树林子,再没有谁去触动它。
没有了人类的干扰,大自然凭着她强大的自我修复功能,重披蓁莽,再拾古朴。到如今,已难见一寸裸土,时有鸟雀脆亮的鸣叫和獐麂求偶的低沉吼声自林子里传来,林子本身,则如睡着了般不动声色,保持着神秘的幽深与诗意的安谧。
(蔡应律,发表作品逾300万字。小说《回声》、报告文学《命脉》分获第二届、第三届“四川省文学奖”。作品集有《应律选集》《应律联赋集萃》《台湾纪行》《小城绰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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