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厚度和温度

●谢丽

中华文化史一向不缺少大家与贤哲。然而,像苏东坡那样灿若北斗,又清雅、柔和得如同清风白云的文化宗师,却甚为鲜见。诗人、学者、文学家和政治家,在苏东坡身上,演绎为最高级、精致的审美,最华美豪峻的抒情和最执着求实的行动。苏东坡,一千多年来就这样清雅温和地出走于文化史之外,带着博雅厚重的文化气息和温润醇郁的生命热度,进入人们的心中,得到我们世世代代的喜爱、景仰和膜拜。

一个文化人的文化梦想和政治追求,在苏东坡身上有着最完美的统一与和谐。作为政治家,苏东坡一生到过很多地方做官,到处留下诗词唱和的佳话,也曾留下非常不错的政绩。公元1071年,他第一次上任杭州时,时年35岁。面对被水藻淤塞,在垂死中挣扎的凄美西湖,苏东坡完全改变了旷世诗人的模样,以一种更坚实更厚重的情感力度,去奔赴一个关乎杭州西湖生死存亡的凄美约会。于是,清淤西湖——成为了苏东坡的第一要务。工程在杭州鼎鼎有名且影响深远,据说,那个时代的杭州人都知道,西湖清淤的总指挥,是一名叫苏东坡的官员；却鲜少有人知晓,这位总指挥与那位以华美词章著称于世的文学家苏东坡,竟是同一个人。他连续下多条保护西湖的禁令,成就了西湖、杭州的生态之美。

苏东坡是有大格局和前瞻意识的政治家,是敏锐而扎实的行动派。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乌台诗案”却令人感到沉重、“好奇”而意味深长。作为科举出身,又拥有广博文化视野的一代文化大师,苏东坡对科举应试、执言巧谏的一套制度、规则应当是相当熟稔的,缘何会因诗文中莫须有的“反朝廷”倾向,而获罪于北宋朝廷?现在想来,这似乎也并不是苏东坡本人的问题,原因在于——在那个时代中,他太出色、太响亮了!以至于使周围的许多文人、同僚们黯然失色,犹如一道闪电,他照亮了四周太多的污秽与黑暗。于是,在苏东坡的周围激起了很多的嫉妒、怨恨和惶恐不安。当这种情绪在他身边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温和柔雅得如同清风白云般的诗人苏东坡,平白无故地遭受到了中国文化史上中最令人心痛、最发人深思、也最无聊的灾难。“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说的就是当时苏东坡曾承受的痛苦。然而,更让人心痛的却是,身心俱疲的诗人面对风卷云涌般的恶意中伤、恐吓辱诟,竟然彻底逻辑失语,连自辩的机会与“能力”都没有!

公元1079年,“乌台诗案”之后,苏东坡获罪黄州。在黄州,他的精神是孤独的,那阙著名的《卜算子》,道尽了诗人无尽的孤独、无告: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静寂之后,就在这苍茫荒芜的黄州,苏东坡完成了自我生命的突围和升华。之后,惊世之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诞生了!苏东坡的人格也变得更加温淳敦厚,诗文也呈现出更宏大的生命气象。带着厚重沉郁的人间情愫,苏东坡完成了根植大地的生命涅槃。

这是很多了解中国古代文学史和文化史的人都熟悉的故事。然而,我最关注的,却是诗人命运陡变背后所蕴藏着的一个古老命题:个体文化人应以何种姿态面对历史的苦难。作为一段特定历史中的个体文化人,苏东坡以一段自我涅槃般的生命升华,沟通了历史的苦难和生命的困顿。这种面对历史苦难和生命困顿的自我成长方式,无疑为今天的文化人提供了一种非常重要的可资借鉴的人生成长范式。

中华文化史和世人会永远记住苏东坡——不仅有他雄浑、飘逸的才思,还有他忧思与凝重的人间情怀,不仅有他的惊世词作,还有他政治家的眼界、胸怀和一种大民生的负重而行。一份深沉凝重,一份豪逸出群,一番生命的卓然感悟,一种天下苍生的老骥深情。苏东坡的形象,因此有了浩瀚的人生厚度和温热的生命气息,定格,升腾,内化,成为了中华文化史和世人心中的一种精神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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