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啣山上突地延伸下一道梁快要接近兴隆山南坡时却猛

从马啣山上，突兀地延伸下一道梁，快要接近兴隆山南坡时，却猛猛收住脚步，像一只馋嘴的山羊，兴奋而又急切地扑向兴隆山茂密的灌木与青草。山头上的村子，叫黑羊嘴。村子里，有个叫胖高师的人，是当地编制簸箕、筐笼等山货的高手。

胖高师身体自然显胖，个头也不大，胳膊粗壮，脸上掉下的肉把脖颈掩的很短。见人喜欢咧着嘴笑。刚一照面，觉得胖高师是个实诚的人。但那眼睛里，却隐隐藏着一丝狡黠。

秋天的第一场豪雨，算是今年下得最透的。榆中的川原地带，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带着明显的凉意。这种冰凉，源自马啣山。兴隆山以南，逶迤马啣山上，雨滴早变成了雪花。兴隆山的阴坡、半阴坡，乔、灌木混合生长，山杨、桦树、皂柳、沙柳、深山柳、红皮柳、五蕊柳，只要沾了秋天的凉意，叶子很快就被冷得变了颜色，枝干和枝条也猛然变得通身褐红，现出熟透的韧性和骨气。白露一到，正是采编屯子、筐笼、簸箕、背篓、耙子、锅盖等日用品的时节。

去黑羊嘴找胖高师，其实很是踌躇。去年，相同的时间，第一次采访胖高师，胖高师出奇的热情。烧水沏茶、递烟点火，极见殷勤。但是，采访刚要进入实质问题，要他展示一下编制山货的技艺，胖高师却猛然收住了口，脸色陡然涨红起来，吭吭哧哧，嘟嘟囔囔，欲言又止，绕来绕去，最终搞清楚是想要点钱，算是给他的误工补助。

胖高师说，编制一个簸箕，天麻亮出门，背着吃喝，翻山越岭，专门去采深山柳。秋天的兴隆山，麻蛇瞪圆眼睛在树枝上缠着晒日头，不妨就抓在手里，吓人不？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还得以剪枝为主，这棵树枝条稠密的地方剪几枝，那棵树再剪几枝，要不护林工人过来逮你，连收带罚。太阳落山，抱着一捆柳条往家里走。背不成嘛，一大捆柳条子，横背在身上，当然轻松省力，但山路窄溜，多时找树空儿钻，只能抱在怀里走。到家还要找一处水深的山溪，搬来大石头压住毛条，泡制去皮，原料准备便当，编成一只簸箕，就

得花整整两天时间，再坐班车赶到县城里去卖，一个来回，车钱又是二十元，中午啃干镆，附近牛肉面馆里飘出的那个香味呀，活生生能把人馋死。如果卖掉一只两只簸箕，还不算亏本,一只簸箕最大的卖七十块钱，你刚才让我的纸烟，一盒不下十块吧？一天抽两包，就是我的半个簸箕钱，城里人好哇。来回折腾一天，卖不掉咋办？总不能当街踩个稀巴烂？城管过来还要给你罚款！还得吭哧吭哧往家里背。

我当时放弃了采访，胸口像堵着个什么。胖高师的话，似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胖高师跟我要误工费，自有他的道理。但我要么自掏腰包、要么抬腿走人。似乎是无奈而又同情的缘故吧，权衡再三，我问了筐笼的价格，买了两只小筐笼。筐笼只有拳头大，精致，的确是上乘的手工艺品。但哪里料到，只能当摆设的小筐笼，价格却是大筐笼的两倍。想放弃，却拉不下面子，就忍痛买了。回到家里，妻子翻来覆去地看，也十分地喜欢，我便又虚荣了一回，说是山里的朋友送的！心里却酸涩难禁，感觉那笑嘻嘻的胖高师像只山羊，结结实实把我当成了一把碰到嘴边的青草。

或许是感觉胖高师编制山货的技艺精湛而吸引人的缘故，今年，我二度前往黑羊嘴，但胖高师的家紧闭大门，还落着锁。

离胖高师家不远，有棵老态龙钟的酸果子树，指头蛋儿般大的果子，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各个涨红了脸，像是相互使劲窘出来的样子，如同第一次见到的胖高师。树下，遇到了一位佝偻着腰身的老奶奶，却嘴唇乌青，说话显见着气力不支。我俯下身，打听胖高师去了哪里，老奶奶警觉地斜过眼睛，问道，找他干么？旋即醒悟似地接着说，你要买山货吗？

老奶奶似乎对胖高师很是熟悉，我也不为奇怪。山里的人家，墙连着墙，门对着门，跟一家人似的。老奶奶说，胖高师去兴隆山背水泥沙石了。兴隆山上近些日子修栈道，钢筋水泥做柱做梁，上面搭木板，算是古今结合的木栈道。早上干活人轻省，背半天沙石，能挣三四十块钱，中午回家，吃完饭后又上了山，钻到山上采蘑菇扳松花，运气好了，也能卖个四五十块钱。这些钱，不是天天都有。秋天山上的山珍多，多少能采点。一个秋天，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有山珍可采。你问胖高师的柳条编制？那些玩意儿眼下挣不了钱喽，窥空子编的物件，都在家里摞着。老奶奶说着，有些艰难地掠过一丝笑意，自嘲似地。我能说上，我是画家的妈，会说不会做。你听着，我们南山里，最常用的叫屯子，每年八月里割了柳条编，屯子里面用和稀的牛粪抹光。每家至少1到2个，做啥哩？装粮食！一口屯子一般能贮800至1000公斤的粮食，存放的时间长，粮食不受潮、磨出的面有筋道，不生虫，老鼠也钻不进去。还有筐笼，是用皂柳、沙柳、深山柳、红皮柳的柳条子编制，大的小的都有，挑粪、锄草、拔菜、挖野菜，全用筐笼。过去，运到榆中、临洮、定西、会宁、康乐、临夏等地市场上销售，现在没人要啦。剩下的该是簸箕了，也用皂柳、沙柳、深山柳、红皮柳的柳条子制做，都卖不上钱了，你是县城的人，逮空儿去农贸市场上瞅几眼，全是塑料制品呀，一个磨具成山成海地做，快当、便宜，用几天就扔掉啦，哼，塑料垃圾，哪儿都碰脚挡手，那东西有毒哩，不信我跟你打赌，刚下树的杏儿，放到柳条篮子里，三五十天不坏，搁到塑料家什里你试活，两天工夫，挨着塑料的杏儿皮，就黑成了烂眼乌，哪像我们手工编出来的山货，用旧了使破了，一脚踏瘪，还能当柴烧。老奶奶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脯剧烈呼扇着，嘴唇越发青紫，松弛的眼角上，滚出一长串浑浊的泪水。

我不禁哑然，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对老奶奶捶捶背。歇缓一阵，老奶奶接着说，家里库房里，存得最多的山货就是簸箕。说着，从一个孙子的脖颈下摘了一串钥匙，颤颤巍巍站起了身。场上用的、簸粮食的簸箕，案板上用的，盛面得小簸箕，都有，你要哪一种？看着老奶奶乌青的嘴唇，我把想要拒绝的意思咽进了肚里。老奶奶接着说，编山货的胖高师是她的儿子，这阵儿正在兴隆山的阴坡上采蘑菇。一天忙下来，攒几个钱，儿子就喊来村里医疗站的医生，挂两瓶子水，她的气就出匀啦，就能轻松个三五天。这把年纪了，常年全凭用药泡着。花钱没个尽头呀，国家还给报销大头，要不我早埋进了土里。你瞅瞅，活又活不精神，死又死不了，光给娃们添累赘，老天爷多会要人的命哩……

听到这里，我恍然明白了老奶奶的儿子胖高师早前的狡黠和窘迫。那个涨红了脸跟我讨要误工费的山里汉子，原来是为了他病魔缠身的母亲。看着眼前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奶奶，我只能忙不迭地说，老人家，我买一只装面的小簸箕。

惶惶怏怏出了门，走没多远，只听老奶奶拼了气力喊着说，你别再来黑羊嘴了，装模作样的，你不是跑来买簸箕的人。给你摘了些酸果子，带给城里娃吃，也不枉你来了趟山里。我从半空中接过老奶奶扔下的布袋子，打开一看，除了不少酸果子，刚才掏给老奶奶的一百元钱，也揉作一团塞在里面。老奶奶浑浊的声音，顺着马啣山下来的劲风飘过来，异常清晰。我抬起头，老奶奶站在一处崖坎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抚摸着孙娃的头，花白的头发飘散开来，很像兴隆山岭上的一棵芎子树，虽然老态龙钟、一身慵散，但枝条却依然柔中藏刚、透着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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