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上的光芒

本报记者 冷炳豪

“那一身的蓑衣，可是穿了好多年。”从院里飞上来一句话，晒着玉米的牟家平探头说道。

房顶上的安玉君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她手上正编的蓑衣刚开了个头，套在蓑衣墩子下的蓑衣领子刚编好，编结蓑衣草的“柱子”也就完成了五六柱。多年不编，安老太编结生扣的双手不带一丝停滞。

普通一米左右高的旱蓑衣，竖25个扣，横64个结，66岁的安玉君了然于心。从13岁开始学习结草编衣到24岁那年的酷暑一夜未眠赶出件蓑衣送给同在一个生产队、还是一脸英气的牟家平，安老太说：“送给老头的那件蓑衣给自己挡了40多年的风雨。”但那晒干分劈又见三五个露水，着了阳光雨露后蓑衣草散出的清香，安老太十多年没有再闻到过。

2013年冬，一次逢节，酒足饭饱的老牟对着满堂儿孙，翻出了对孩子们来说“新”得不得了的老话。

1968年，同村的牟家平和安玉君分在村里5支生产队里的同一支，日日“上坡”干活，夜夜“大演大唱”。久了，两人不经意的“对眼”越来越多。盛夏的一个清早，毒辣的太阳好像也起了个大早，光膀子干活的牟家平正犯愁，安玉君满头大汗跑过来放下件蓑衣又跑开了……后来的后来就有了瞪着大、小眼的一群“听众”。

第二天醒了酒的老牟又犯了驴脾气，他要找到好多年没有见过的蓑衣草。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蓑衣草除却能够制衣挡雨御寒，生得小米大小微红色的种子还可以磨面食用。而随着生活好转，各类雨具的普及，蓑衣草已难觅踪影。

走遍村子周围无所获的老牟突然想到了三十多年前跟着临沂地质勘查队在莒南干活时，见过一个老头种了一片五花八门的传统作物。

说走就走。从老牟在高兴镇东牟家村的家到莒南有40多公里的路程。倒腾坐上长途车一个来小时就到了莒南车站。下了车，老牟泄了气，再不知道往哪里走。揪着零星的记忆，走一会问几句，老牟似乎掀开了县城一新的面目。

“不远了。”“应该到了。”老牟忘记了自己对自己重复了多少次的重复，终于叩响了当年老人老屋的大门。然而老人已经过世，唐突的拜访让老人的后人们莫名其妙，提起蓑衣草他们更是一脸茫然。老牟的心凉了，寒冬的风吹透了他的身体，呼呼地灌进他的心。

天色开始沉下来，老牟叹了口气，调头往回走。心想，说不定哪天就碰到了呢。

“也就走了不到3里路，还真在路边见了十几丛蓑衣草。”眼前69岁的老牟笑得皱纹绽开了花。摘了几穗揣了一裤兜的蓑衣草种，今年开春老牟种了 3厘地，正常生长大概能编上十件八件的蓑衣。

自打种子入土，老牟是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施肥、除草乐此不疲。可不想末伏长到70多厘米高时，一夜风雨让收割在望的“宝贝草”全部倒伏。“3厘的地，流了3亩地的汗啊。”老牟指了指自己庭院里五六丛油亮的蓑衣草，说还好有这几株可以打种。

老牟家院落都是水泥地面，蓑衣草堆生长在水池旁，因为当初挪动水井位置，留下来三两块红砖大小的土坑，随手撒下的几颗草种，出人意料的生得起劲。

“再开春再种上些，这次不能太娇惯当花养了。”老牟应了声安老太的话，上房顶送早已晒好的蓑衣草。老牟从倒伏的蓑衣草中挑拣了一些，天好的时日拿出曝晒一周后将每株蓑衣草劈成几份，继续曝晒，晒完太阳后再“晒”月亮。见了三五个露水后，原本葱绿的蓑衣草已成金黄色，韧且不硬。“也用冠子草编过，但成型后没有那么柔顺上身。”老牟这样说。

跟寻常庄户人家一样，立秋后老牟的平房顶一片金光，一半晾晒着金黄玉米棒，一半晾晒着黄金玉米粒。微凉的风不紧不慢地散着步，在安老太的手边，偷偷放慢了脚步。

蓑衣的编制除了蓑衣草，只需要稻草轧成的一个蓑衣墩子。将蓑衣墩子挂起，再将编好的蓑衣领子套在蓑衣墩子下方，之后边结蓑衣草边生扣，如同织毛衣般，层层编下来。安老太的手黝黑、粗糙，但她手下的扣工整、均匀。当年，她的好手艺在附近十里八村可是小有名气。“我们兄妹4个我是老大，刚跟我母亲学编蓑衣时可没少挨打。尤其是收裙边，就是蓑衣最后两行的时候，要换跟上面不同的编扣方法，为了让蓑衣更美观。”安老太还说，蓑衣分旱蓑衣和雨蓑衣，旱蓑衣短、轻，主要是在晴天干活时穿着，而雨蓑衣长、重，主要做遮雨工具。

“想当年我在生产队的时候，蓑衣是防雨防晒的唯一选择，每次上坡干活，人人披着一身蓑衣。现在可是难见到了。”老牟披上安老太做好的一件蓑衣，领口编织的蓑衣草撑开，然后慢慢收拢，像羞于见人的姑娘。因为蓑衣草再难寻觅，各类雨具样式繁多，手工蓑衣早已鲜见于世，在老牟家所在的东牟家村，知道蓑衣编织手艺的人越来越少。

这曾盛行全国、流传千年的传统民间防雨工具，在迷蒙烟雨中渐行渐远。

蓑衣领口的绳结，老牟一直系不好，安老太起了身，触碰蓑衣时，双手也好似细嫩了，两人相视一笑，眼神又迅速分开。

风吹动蓑衣发出的声音，像40年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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