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 的墙

□ 牛旭斌 

陇南腹地深山峡谷的中央，那座炊烟飘动的小村，是我的寨子。一百多户人家的土房填满一个月牙般的沟壑。我的家，就坐在月牙优美的弧线上。

因为这特殊的地理形势，我始终认为村庄充满丰厚的、无穷的诗意。四季的风，每天都面对房子歌唱。高岗上行走的亲人，低头耕作的牛，满坡玩耍的孩子，衔野韭菜的母亲婶婶们，他们望着脚下的村庄，树林深处的房子，内心会涌出时光静好的甜蜜，生活平淡的温暖。

村里人的光阴就在高高低低的土墙间流转，他们去庄稼地、菜园子，去邻居家借东西、游玩，满村子里找孩子回家，都要从一排排、一台台、一截截土墙旁经过。

土墙顺路摆着。土墙一转身，你就得转身，要不就碰到坎塄上，吃一鼻子土，或者踩入崖下，掉进刺架里。谁家的土墙高、土墙长，谁家一定就是大家口，有很多的房子和宅院，养着牛、骡子或猪。

那低矮破旧、没有瓦当遮盖或者只搭了一片屋顶的土墙，一般是牲口圈，牛圈羊圈、猪圈鸡圈，或者是闲弃下来没用的场所。这是伙伴们玩耍时最神秘的捉迷藏的地方，时常有伙伴们狗蹲姿靠在墙下藏着，就被隔墙倒下去一簸箕灰，伙伴像小鸡抖羽毛的样子，抖一下身子，想喊出声来还不敢言喘。经常有伙伴们正聚精会神地在地上玩着游戏，墙上走过的松鼠抛出的土，就从脖子灌进了衣领。

端着饭碗靠墙吃，是村里人最休闲的就餐方式，老少爷们、妇孺孩子都这样端着大碗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还要拉家常，吃的饭多，说的话也多，有的人吃一碗饭，要靠几个土墙，过几个家门，走几里地；靠着土墙晒太阳，是村里人最奢侈的幸福时光，暖暖的阳光照在墙上、身上和脸上，那些抽旱烟的人、纳鞋底的人、打牌的人、看连环画玩交交的娃娃们，一概被金色的阳光温存，抚摸。他们是世界上最懂得生活的人，最简单，最平静，最踏实。

土墙周遭的枝头，光线正强烈地穿透繁茂的叶子，婉转的鸟语不断地变换着悦耳的旋律，有麻雀、燕子、闪担鸟、夜莺；还有展翅飞舞的蝴蝶，喜欢伏在椿树身上的“花花媳妇”；墙上墙根，正随风吹来清淡的花香，如果你靠着墙根睡着了，你会闯入梦的花园；如果这时有陌生的人来到，譬如说一个邮差、一群货郎、换西瓜的、换米的、头发换针的、收破烂的，人们便纷纷从土墙根起来，哗啦啦一下子涌向这远方的来客。

一定要打听一点外边世界的讯息，一定要粜换一些外边世界的好东西。

村里人充分表现出对来客的尊重和热忱，谁来了，都不会空手而归，谁来了，都不会饿着肚子回去。村庄像一个抚儿爱女的长辈，他悲悯世间的营生，善待觅食的异乡人，哪怕是流浪乞食的乞丐，他都要让来这儿的人说这儿好，这儿的人爱人。

他怕自己是个好逸恶劳者，怕自己是个坏人，或者吝啬鬼。所以，下几天雨就要使足劲地晒几天太阳，催促人们下地劳作、除草、施肥，经管庄稼生长，并想着办法让村里的鸟儿们花儿们学会节气，提醒人们按照农时耕种收割；他讨厌强霸，弘扬良善，他暗中维护着某种既定的规则：勤劳的人一定有粮吃，善良的人朋友多，吃苦的人住新房；他允许客人在村里留宿，并把狗缰绳拴到最短处，请上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上最好的酒，摆最丰盛的饭菜款待，他欢迎和喜欢客人照着村里人的习惯靠墙吃饭或者晒暖暖，他觉得这样的客人是上等的宾客，知己的亲戚，一不做假，二不玩虚。

他主导这隔阂邻里界限的土墙，在地上是一段墙，在内心却像天空一样浩荡，宽广，能接纳，亦能包容。二十多年前的寨子，土墙留给我的记忆，像一杯陈年的酒，总还飘着泥土的香味。清晨，朝阳沐浴那一截截土墙，溢出的光线给土墙打上一束束的聚光。傍晚，夕阳的余晖与乳白色的炊烟交相辉映，折射在土墙上，一片弥漫心际的软暖景象，让心静下来，静静地皈依夜色的怀抱。

村庄的路和墙都是由土构筑的，土洒落地上是路，土筑起来是墙。墙上写着我们笨拙的字迹，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缺胳膊少腿。

一层一层由土夯筑的墙体，在岁月特别是风雨的剥蚀下，一天天经受风吹雨淋，一年矮过了一年，一天短过了一天。

童年的许多时候，我们是靠在这些土墙根度过的。不论这墙根有多短，我心里都充满感动。就像不论走多远，我都认识回家的路，永远不忘和我一起成长的孩子们。他们的辛酸、命运和人生。

太阳出来了，村子里一切都活了，码放在窗台上、吊在檐下、挂在树杈上的玉米也随之灿烂发亮。可当土地的表面折叠出皱纹的时候，雨又开始一直地下个不停。知道这些，我才明白为什么父亲最喜欢的词语，每年过年写在门楣上的词语是风调雨顺。

陈年的土房最不经雨浸。雨季的村庄，看见的尽是濡湿的土墙，挂着开心的笑和伤心的泪的痕迹。但你仔细看，哪怕是一截垮掉半截的土墙，你一定能发现在那些破瓦遮盖不住的墙上，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毛年草，马莲花。青青的花草，一下子擦亮你朦胧的双眸，在你欲忧伤或者哭泣时，面对生命清新、亮丽的家园，你会会心地微笑。

走出村庄多少年，心里常还想着家里的土墙，想起那短半截的冷落在风雨中的老墙根，我的眼角会不由地湿润，在父亲之前，在父亲从未谋面的祖父之前，这截墙下，究竟都坐过谁？一堵不会说话的墙，疯长的毛年草、马莲花记载着岁月深处的秘密。祖先一直在建设家园，他们至死都没有放弃对更好生活的由衷向往。像父亲虔诚地相信，善良会积福，善良自有公道。

父亲的单纯，就像一个孩子，就像一堵从不说话的墙。我可能已经遗忘了童年，但我永远不会忘了墙根下伙伴们嬉戏的身影。他们的笑和闹，匆匆地经过和坐下来靠墙晒太阳，仿佛是一首诗，前一句是咏叹，后一句是附和。

我们只当自己不认识字，无须从斑驳的墙体上分辨那些残缺的字。毛年草在风中的舞蹈，一定是整个乡村最诗意的舞姿。我也相信我寻觅到的这种情分，离不开墙的栽培，孕育和眷顾，在不计其数的游子离乡奔走远方的征程上，看看我们的脊背，还印着靠在土墙上所沾的灰，还有土墙追随注视的目光。这灰不是污垢，恰是灵魂的血色；这目光不是诀别，正是难舍的怅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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