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父亲

庞音

很小时候，父亲把我放在老家，穿着军装去了西藏；后来，我把父亲放在老家，提着行李从南到北。

父亲先是个农民，后来是军人，再后来成了国家干部，现在他是八十有余的退休人员。父亲一直感叹：文化低，不然在部队会发展得好些。关于西藏剿匪的事，父亲偶尔会摆一两句，我只记得一句：出发前，部队会让我们喝猪油，这能保证进山后的身体需要。而一个文化低的农家娃怎么成长为部队干部，其间的努力他从没有谈起过，只说靠实干。

我们也是沾了父亲的光，从农村随军到部队，又随他转业到地方成了城里人，吃上了商品粮，这让农村的亲戚十分羡慕。虽说那些年全中国人民都很穷，吃肉凭票还要排队，买米凭票还要搭售粗食，但我家的油水总要多些，一是部队一年中有两三次会把家属叫去聚餐，二是父亲根本还是一个农民，自己在营地空地上刨土，种了些菜。有一年他种的南瓜特别肯结，我们吃腻了，还送人。

那时祖母还在，还有我们姐弟三个要养活，父母精打细算，省下的钱寄回老家，几乎没有钱可以落到我们手里。有一次父亲经不住我的扭缠，居然给了我八分钱。喜出望外呀，我买了一直渴望的气球，珍惜得什么似的，计算吹几口气，不要吹爆了，可有一次偏偏多吹了一口，把气球吹爆了，那个懊恼！

在县城读书时，老被同桌男生欺负，父亲就到学校找老师协商这个事。穿着军装的父亲拉着我的手，我把胸挺得高高的，那份自豪至今还酝酿出被呵护的暖意。

……岁月静好，只是太匆匆。结婚生子，谋生漂泊，倏地几十年。我与父亲，没有遭遇过生活的惊涛骇浪，有的只是心里那份牵挂的相守。父母在，家就在，不管走多远，走多久，回到泸州这座城市，有一扇门一定为我而开，这也许就是全部意义。

更多时候，只是在电话中，听着父亲乐呵呵的声音：我和你妈都好，你放心工作，我们没得事。其实我知道，父亲刚安了心脏起搏器，连抬胳膊都困难。80多岁的高龄，身体早就像年久的机器，哪都是毛病。

前段时间，父亲电话上告诉我，他和母亲一起为自己选了一块墓地，“风景不错，朝向很好。”那一刻，电话这头的我眼睛糊模了，强忍哽咽说：“那好，等我回来去看看。”墓地，我的军人父亲为自己选了墓地，如此坦然面对生死。想起春节回家时，父亲从箱底翻出折叠得很好的军装，让我收着，“我是不能穿了，你留着做个念想。”父亲从部队转业后，这些摘去了红领章的军装就被他压在了箱底，成为珍藏。明白父亲为什么现在翻出来留给我，心中黯然。一贯行者无疆总是离开父母的我，在这一刻明白，其实有份依恋一直被伪装得很深，以致骗过了自己，以为自己很洒脱。

我对自己说：父亲老了，该回了，他们需要你，不要等到只有去墓地的时候。那时，你的亲人不在了，你漂泊的不止是肉体，还有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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