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阳江边有我家

●袁晓明

我的家乡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放眼望去，家乡辽阔的平畴上沟渠纵横，良田成方，小桥流水，绿树成荫，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富足的鱼米之乡。因古句溪和宛溪合流向北达龙溪，家乡古镇位于龙溪东北，于是，这里便有了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水阳。

在家乡水阳的身旁，经年流淌着一条江河，这就是水阳江。说到水阳江，也就很自然要想到唐代诗人李白。诗仙李白曾数次来到宣城，寻访谢眺遗迹，咏赞宣城山水，有“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的诗句问世，诗中的“两水"，即句溪和宛溪。句溪上接杭水、东溪，下连龙溪、黄池水，经当涂通长江。这条默默流淌了千百年的古水道便是现在的水阳江。

水阳江从天目山余脉——绩溪丛山流出，一路潺潺汇成江河，蜿蜒绕过宣城市区，流经“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敬亭山下，向着西北奔流，在沃野千里的平圩区，深情地将水阳揽入怀中，然后浩浩荡荡汇入长江。

当我们把目光回放到一千七百多年前，宣城最北面水阳这地方，还是“江南五湖"之一的金钱湖。

光绪县志记载，三国时东吴五路总兵丁奉在此筑圩，这位骁勇的水军大将策马来到金钱湖，他看到广袤的湖滩上草茂地沃，水鸟翔集，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便萌发奇想，要将这片丰腴的湖滩，改造成东吴雄霸天下的富足粮仓。

于是，丁奉便在这里屯兵移民，亲率十万军民围湖造田。为方便瞭望指挥，他在水阳东岸，建起了一座高高的瞭望台，指挥着这旷世浩大的筑圩工程。四年后，金钱湖终于被筑成了金宝圩。自此，金宝圩的粮草源源不断地运往东吴联蜀抗曹的前线，为吴国立足江东建立了不朽的功勋。而那瞭望台屡经修葺改造，建成了一座挺拔华美的宝塔，宋代人称它为“水阳镇塔"。塔名深埋与宝塔的地宫之下，96年编写县志者误将塔名讹为“龙溪塔"，及至近年宝塔维修才发现了真实塔名，为地方历史文化信息书写上了厚重的一笔。

相传，孙权于大圩筑成后驾幸金宝圩，登上了与古塔隔水阳江相望的梓潼阁，他极目金宝圩数十万亩平畴，眼前华芳稻香，郁郁苍苍，高兴之余，盛赞丁奉为“江表总管"。

从那时以来，金宝圩不仅年复一年富产粮棉油，而且盛产鱼虾等水产品，成了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

得益于这里物产的富饶，兼有宋、明时期，宁国府在东、西两岸设立巡检司、龙兴铺。明代宣德七年又兴建水兑仓，为官府屯粮转运等而用，民间的砻坊、油坊、粮行等也随着商品经济的萌芽应运而生。龙溪东西两岸渐成市镇，金宝圩出产的粮棉油，便经水阳江这条黄金水道，热销“芜湖米市"，金宝圩则成了“芜湖米市"的粮源地。随之，南来北往的商贾纷至沓来，在这个富庶之地开商号、建家业，一时间风云际会，商品和人流在这里集散，逐渐形成了闻名一方的市镇——“水阳镇"，也就是现在的水阳老街。

水阳老街临水阳江而建，一条三华里长的青石板街道，平平仄仄，穿镇而过，是诗的旋律，也是诗的本质，街巷深深，韵味悠长。

老街两边是一爿爿砻坊、油坊、槽坊、机坊、纸坊、粮行、杂货、烟店、布庄、药铺、当铺、钱庄、茶楼、酒肆，商号鳞次栉比，风光无限。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丰裕富足的粮棉油资源，加上水阳江这条黄金水道带来的便利，使这里成了“百货兴聚"的沿江重镇。

家乡曾经的风华，大多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里。但是，走进这个江南小镇，依然可寻访到历史遗存，聆听到小镇往日的美丽传说。那隔河相望的水阳镇塔与梓潼阁，像相思千年的情侣，相依相伴。那水兑仓庭院里的古井仍未干涸，甘泉流过580多年，还是那样幽凉，那样清冽。那下街孙家砻坊大屋的风火墙、中街陶务本堂的跑马转角楼、上街泾太会馆和庐和会馆，虽然已经破败，但百年前的风采、曾经的雍容依然可见。所有这些，仿佛向我们叙说着这个江南小镇的厚重和沧桑。

走进时光的深处，品赏古代名宦留下的诗文，家乡热闹市镇的背后还有令人神往的别样景象。

明嘉靖七年宣城通判汪佃，他由翰林侍读谪判宣城，在宣城为官的岁月里，“崇好儒雅"“咏啸自如"，因掌管漕粮，宣城北邑自然成了这位廉正勤勉的封建士大夫的应到之地。他在到访水阳后，曾留下脍炙人口的《龙溪舟中》：

一簇炊烟暝色昏，短篱疏竹数家村。逢年田舍浑无事，风雨离离对掩门。

从他留下的绝句《龙溪舟中》，我们仿佛看到，优雅逸兴的汪佃泛舟水阳江，顺流而下来到了水阳。他看到黄昏里，炊烟袅袅，绿篱绕屋，屋舍边生长的稀疏的竹子在晚风中摇曳，轻风细雨里的农家小屋虚掩着柴门，乡人正在享受着年节农闲带来的那份安祥、宁静。这位喜好咏啸的通判大人无法平静了，他用了淡淡数笔，水墨画似的，描绘了一幅圩乡世外桃源般的风景图。这幅风景图中所呈现的那恬淡的生活气息，是如此安祥、如此宁静，甚至穿越了时空，永恒定格在了后世水阳人的精神追求里。

自然的风光和生活的气息是如此安祥、如此宁静，这方水土养育的先人，也因此禀赋了勤劳和质朴的品行。

清康熙十年，宣城知县李文敏也曾来到水阳督运漕粮。在水阳督运漕粮的日子里，李文敏在忙于公务的闲暇，没忘了流连于水乡怡人的风光，留下了《龙溪驿即事》，抒发自己勤于政事的情怀，也把水阳父老的勤劳和质朴作了一番描绘：

驿路龙溪水气重，几间官舍几株松。

戴月问俗山初晓，耕雨沿村浍始通。

父老扶犁呼刈麦，儿童剪韭佐朝舂。

自知劳吏催科拙，后乐先忧此岁功。

李文敏来到水阳，虽然督运漕粮的政务在身，以致“戴月问俗"，但圩乡静美的自然景观、人们辛勤劳作的场景，显然深深感染了这位县太爷，他忍不住赋诗抒怀，水阳父老在初晓的春雨中勤于劳作的忙碌场景，鲜活在了他的笔下。他笔下的这幅水阳初晓春耕图是质朴无华的，又是无比生动的，那浓浓的乡土气息仿佛呼之欲出，直到今天，读来还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

春华秋实，寒来暑往。岁月已经洗却了曾经的铅华，但田地的肥沃和物产的富庶，是家乡不变的基业，水阳江滋养的勤劳、坚韧、开拓的精神，则是家乡永恒的丰碑。这一切，成了先人留给后世子孙享之不尽的宝贵财富，也是家乡代代传承的深厚底蕴。

千百年来，我的家乡水阳，虽然遭受了一次次洪水的洗劫，罹患过一场场兵燹的灾难，但她依然挺立在水阳江边，依然还是那样安祥、宁静，还是那样勤勉、质朴，使每一位来到这里的人为之怦然心动。因为，这一切正是现代生活里的人们所向往的、寻觅的。

岁月的脚步已经跨入了新时代。新时代里，水阳这个古老的小镇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发展超越后，又在思考着自己新的定位，构思着华美而可持续的新篇。

今天，当置身这个江南小镇，那曾经的“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的自然环境，已经有了很大改变。但那沟渠纵横的河网、浩淼幽深的湖泊、绿树掩映的村舍、美观整洁的庭院、破晓收网的渔舟、稻菽翻滚的田畴，依然会使人远离躁动、放松心灵，宛如进入了别样天地，给人一种超脱尘嚣、回归自然的感动。而当徜徉在热闹的商业街区，琳琅满目的名吃特产，享受着慢生活人们的那份娴静，又让人感受到现代的律动，而使人流连忘返。

水阳江边有我家。古老而美丽的水阳江，是家乡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她在我的家乡——水阳，这个千年古镇的身旁不舍昼夜地默默流淌，一如我家乡的安祥和宁静，无论我走到哪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心中抹不去的乡愁，也是我终身感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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