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门的时候太阳出奇的好再加上园大门口长有一丛新

我们进门的时候，太阳出奇的好，再加上园大门口长有一丛新绿的竹头，那种古代园林常有的小翠竹，寒风吹过，“飒飒、飒飒”，声音像赞美昨晚上的霜，声音好像比翠竹颜色绿得更纯净，更浅一些，近乎透明的感觉，人走过其旁，耳朵很受用。水绘园旁边一个大的池塘，也许是如皋城里古护城河一个自然形成的河湾（我未加考证），因此园林直竖着砌筑在河塘边，有圆瓮形状的一弯高墙，离远了看，很像一段古城墙遗址；这样苔痕累累、藤蔓密布的古城墙，现如今已经很少有机会让眼睛享用着了。因此我一路走来，多直直盯视，生怕放过难得的每一秒钟，不想一走到园林门口，就被好天气、竹林声影搅扰了。

那里门票是每人二十元，我们同行五人，有三个人落在后头，还在老巷子边上迎春桥一带蹀躞，于是我跟工作人员交涉，但没有用，她们不放行。虽然天气这样的好，我却仍旧生了气，后来，在水绘园园内，我很替自己一小时前为那样琐小的事生气而生气。有一度我坚持干脆不进园林了，就坐在河湾边矮墙上抽烟。那河边一圈砖头墙矮到正好人坐上来观赏风景。天哪，我立即想象多少年光景的夏天，如皋城里、附近百姓全涌到这河边乘凉，这真是乘凉看星空的好地方啊！可是，我一直不在想象的众人行列，我到这里“乘凉”，竟在快像要落雪的这一年冬天！

是日，天气清寒、阳光鲜妍，美妙的冬日一字形，或纵横交错沿如皋城北门（是北门吗？）河湾一带，沿那里老式的街巷里弄排开，弄堂曲曲弯弯，洒满太阳下亮晶晶的霜寒，明清样式的河埠头，已经没有停泊的小船，惟见沿河一排排民居，向冬日的河面殷勤弯腰，用陈旧的瓦片、屋檐。天色处处呈现苏北平原特有的风寒，凛冽的白云朵朵，酷似庄稼田掘开的渠沟。我们在这一带看见了本来不指望还能看见的古代市井遗址（为什么要说遗址呢？这难道不残忍吗？）并且意外地遭遇到那么好的一条河街（那河街被古代小船喂养搂拥了千百年了，如今像断了奶的婴儿般小面孔黧黑着），河上竟有那么稚气矮小的古代石桥。桥面为青石、麻石，桥栏砌成苏北农村那种厚厚的黑墙，桥中心，墙面勾勒白色，勒刻上三个朴掘的汉字：“迎春桥”。当我走上这座桥，低下头看这古桥名时，正好一阵寒风吹袭，吹得我外衣袖子“悉卒”作响。这是什么样的风呵！有着多少湮没的人世间、夜星星、才子佳人、波光粼粼的气息？我怎么感觉这风是颗粒状的呢？像水绘园主人的诗词？像凝结着的一棵棵霜露？也许我的人生，已到达以苦为甜的阶段，我感到这一阵美妙的寒风顷刻间已促使我的灵魂出窍。我用手拍拍桥栏墙，仿佛拍到了爷爷奶奶身上补丁叠补丁的衣裳，拍打到了岁月深处他们的举止，他们蔼然感人的颤颤巍巍，也拍到了往昔的妇女们宛似青石制作的小脚……我用什么来形容呢？我感到最好的文字形象就在我当时站立的脚下：河水是脏的，脏污不堪。那么我就说“不堪”吧。真的，心里话：小脚啦，美啦，年代啦，全在那一刻脏污不堪。后来同行的在一旁嚷嚷着拍照，赶紧要合影留念，差点一把将我推搡到桥底下，他们立定合影的那阵式，像是在救火，在火灾现场，刚从救火车上跳下来，连随身的救火器具都来不及拎！有时看见好的风景，为什么人总会联想起报纸上的强奸案呢？同伴自然并非故意，不一会儿我亦加入其中，一时也成了旁观者眼里的救火队员。有两名附近街头的老者向我们走过来，开口、询问，双手背在身后，弯腰。这模样也像极了这古桥、这明清房屋、这黄石卵子暴突的小街……。然后，我就独自站在了进水绘园园门前那片空地上，有半个标准停车场那么大。我回头往同伴没来的方向望去，也即：迎春桥，古街的方向，于是我再一次见识了遥远而零落的中国古代：像一枚虫蛀斑驳的落叶，但因为是名贵树种，人们参观这枚落叶时的眼光有些贪婪而胆怯，并且，也要甘愿做旅游者。但此刻，我从这一可悲旅游者身份跳出，我孤零零背靠砖墙，看这冬日早晨的如皋城，我想，一个迷失的外地民工，一名乡下教书先生，或县城新近下岗、终日闲散的陌生（我强调陌生！）市民——我，我（和他们）还是有点像，有几份相像的吧？

那么，这名下岗男人眼睛里，望见了冬日的什么？

纵横密布的小巷，和三两行人。除了闹市隐约的车流声，如皋城里这一块格外地清静，清静到人可以静静地无聊、不情愿瞎扯，也不想心事（因为已经想过了），也就是清静到人有大块的时间来反对自己，对自己不满。而在这清静的不满之余，你会感觉到冬天的太阳暖融融，把你像河滩上的淤泥，一块石阶，一堆废墟乱砖那样晒着、拂着、耐心烘焙着。这跟我在北方冬天晒到的太阳大不一样了，在苏北如皋，太阳再暖热，也仍旧薄暖薄暖，一会儿风就来吹，来吹走，热一层、寒冷一层，白亮一阵、黑一层，由此，人晒着太阳的感觉是透亮的，微妙的。那是穷人身上的薄棉絮似的大天气，人既已穷，薄棉絮当然珍贵，当然可以救人予性命了呵！

我就晒着这样古代的太阳走进传说中的水绘园。

庞培，1962年12月生于江苏江阴，诗人、散文家。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作品曾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年柔刚诗歌奖等。散文被列入九十年代“新散文”创作系列。著有《低语》、《五种回忆》、《乡村肖像》、《四分之三雨水》等十数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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