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商隐的诗句,犹如独自徘徊在曲折的回廊,走着走着,屋檐的雨落了下来,湖面一片寂然——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句,林黛玉独爱。《红楼梦》第四十回,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曹公借村妇的眼扫视了潇湘馆、秋爽斋,吃耍笑闹之后,到了荇叶渚,众人跟随贾母坐船,接下来是意味深长的一段对话: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 ‘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
千万别上黛玉的当!她哪儿是不喜欢李商隐,这明明是正话反说啊,她不但要在才情上露一露尖,还要绕着弯子与心有灵犀的宝玉对话——对诗人的好恶并不重要,关键是看你的立场是否与我一样。
黛玉怎会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呢?他们的生命质地何其相似:善感的心,漂泊的灵魂,身世之痛,唯有以隐晦之语,道出如缕不绝的怅惘情怀。李商隐说: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葬花词》里也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李说: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秋窗风雨夕》里也有: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李说: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黛玉在中秋即景联诗中一语成谶: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张爱玲曾提及这一句。她算是李义山的知音了。与前者的繁丽绮美不同,她始终以一种清醒与冷眼的姿态打量这黄沙漫天的世道。读张的文字,看她笔下那些病态的人,仿佛某些菌类,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七巧的绝望,白流苏的奢求,川嫦的不甘,佟振宝的沉溺。除了童年生活的阴影,胡兰成始终是张爱玲心中永远的伤,不是蚊子血,也不是朱砂痣,而是盘错的根须,在时间的缝隙里不停地长。张不是诗人,她单将那些情愫与才思写在小说里,那些小龌龊小纠结让我们几乎无所遁形。
张爱玲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海上传奇。
当霜华一点点漫上发际,当人生离虚无越来越迫近时,对于曾经以为刻骨的记忆和人,究竟还有多少沉湎?或者,像对这句诗望文生义的注解:某个沉寂的秋夜,独自凭窗而坐,天边星辰落雨而下,往事不请自来,然而,心绪平和,清醒自知,怀想如风,不悲不喜,只是在一种万籁俱静的心境里,默默看电影。别人的电影。
至此,隔山隔水,一直到死,张爱玲绝口不提。她变成了一块石头,几年以后,悄然离开上海,一去不返,留下一本《十八春》。“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这是《十八春》的开头。短短一段文字之后,是回忆,漫长的回忆。透骨的伤恨,冰冷而炽热的言语,可以想象,几年前的张爱玲写这样的小说是绝对写不下去的,因为,那时她还没有变成一块石头。
变成石头之后的张爱玲,远离人海,一直漂泊,开始潜心研究那本繁华至极指向虚无的《石头记》。几十年后,张爱玲在那张最能表现她一生姿势的相片上题诗“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详见《对照记》)。前尘往事,如影随形,纵是时代不同,萧条之感相通,人心若此,不禁悲慨落泪。虽是杜甫怀古之作里的句子,被张借用来,更添几分萧然意远。
一直觉得,有些人天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当他们误落至此,他们的生命就发出绚丽的色彩,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等他们消失,我们还沉浸在他们的生命所带来的惊悸里,李商隐张爱玲都属于这种人。
写到这里,窗外隐约有朦胧的天光,没有疲惫之感,只是惊惶。凌晨湿淋淋的寂静里,就像被露水打湿的野鬼,终于,赶在天明之前,解脱一般,获得一个简单的醒悟: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根本上,我读到的不是李商隐的伤,也不是张爱玲的伤,我读的是自己的伤,是无法言说或不能言说的陌上霜。三月的花结成冰凌,黑夜的眼睛里洒满阳光,泉水有了苦涩的味道。剪不断理还乱,一切全都错了……在藐视一切穿透一切的时间面前,我的得失悲喜那样单薄,不堪一击。推而广之,原本,身在这尘世,脆弱的人心只需时间之手轻轻一弹,天大的誓言瞬间成为粉末,风流云散。
新闻推荐
★4月5日,霸州、廊坊文安县、沧州任丘、保定定兴区、保定满城区、高碑店、保定徐水区、保定清苑区、保定白沟新城9地接连出台楼市限购政策,新政均提出非本地户籍人士限购1套住房,且设置了社保缴纳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