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乡村夜行的愉快心情丁启阵

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1

这首词作于何时，没有明确的依据。只是从词题中的“黄沙”看，应该是闲居带湖时期。黄沙，即黄沙岭，在上饶城西四十里处。

2

古人作词，常用檃栝手法，即剪裁、化用前人诗文语句为己所用。辛弃疾也喜欢使用这种手法。

明月别枝，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苏轼《次韵蔣颖叔》“月明惊鹊未安枝，一棹飘然影自随”；又《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方干《旅次扬州寓居郝氏林婷》“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

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苏轼似乎对“月明惊鹊未安枝”一句特别得意，竟然在两首诗里重复出现；二是“别枝”有离开枝头和另一枝条的歧义。俞平伯先生认为“别枝”是“另一枝”，认为“别”是形容词（应该说是指别词），不作动词讲；夏承焘先生《唐宋词欣赏》说：“首先以惊鹊写明月，因为明月出来了，枝上的鹊儿见光惊飞，离开枝头。‘别枝\’在这里作离开枝头解，与苏轼诗‘月明惊鹊未安枝\’同意，不是‘蝉曳残声过别枝\’作另外一枝解的‘别枝\’。”我倒认为，结合两种意思更有趣：明月惊起乌鹊，飞离原本栖息的枝头，绕飞一会儿之后，又停栖在另一枝头。这样解读，符合曹操“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诗意，乌鹊发现并没有危险情况，绕树三匝还是会择枝而依的。按照夏承焘先生的说法，乌鹊应该是飞离整个树林不知去向了，或者在乌鹊再次停集前，辛弃疾已经匆忙离去。这样理解，词意未免过于急促。

七八个星天外，卢延让《松寺》：“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何光远《鉴诫录》卷五“容易格”引）

旧时茅店，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茅店，应该是茅草盖顶的小客店。社林，土地庙旁的树林。

3

稻花香，古代诗词中，有不少“稻花香”的词语，仿佛稻花开放时芬芳四溢。但是，以我农村出生长大的经历，情况并非如此。事实上，稻花也没有特别明显的香味。这是有科学根据的。稻花每天开花的时间，因品种和气候会有所不同。早稻和中稻比较早，晚稻比较迟。正常情况，一般在上午9时开始开花，中午最盛，下午4时以后开花较少。一朵稻花开放，从稃片张开到闭合，大约只能持续1.5～2小时。也就是说，夜间是难以闻到稻花香的。

实际上，夜间能清晰地闻到的，是水稻的另一种香味——水稻花期过后谷粒灌浆时米浆的香味。夜深人静时分，置身稻田阡陌间，仿佛周围支着一口硕大无朋的锅，蒸煮着香米饭。那真是，天地间充盈着优质米饭扑鼻的清香，令人陶醉！

有可能，辛弃疾是误把这种谷粒灌浆时米浆的香气当作稻花的香气了。

4

稻花香里说丰年，是谁在说，这是一个问题。

俞平伯先生、夏承焘先生都认为是蛙在说。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蛙的声音仿佛有意，亦在那边预报丰年……”；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在稻花香里说好年成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片蛙声。因为，在人们内心异常高兴时，往往会觉得周围的一切事物也都染上人们的喜悦心情，涂上愉快的色彩。”夏承焘先生等于说，辛弃疾根据“移情”说，使用了拟人化的手法。

我倒认为，不如直接说是词作者在说。这首词是“有我”之景，并非“无我”之景。明月别枝惊鹊，是“我”察觉到；清风半夜鸣蝉、蛙声，是“我”听到；稻花香，是“我”闻到；七八个星天外，是“我”望见；两三点雨山前，是“我”被淋到；旧时茅店，是“我”曾经到过；溪桥，是“我”曾经走过。

说是蛙在“说丰年”，那么是谁在“听取蛙声一片”就不免令人费解。

有人可能会提出质疑：这次夜行辛弃疾是独行，没有同行者，他跟谁说？这种质疑不难解释，可以说是词人“心里说”，也可以说是词人因为闻到“稻花香”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自言自语。

5

词的大意是：夜里一派静谧，月亮特别亮，升起时仿佛是有声音的，喜鹊惊起，飞离栖息的枝头，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样情况，又找了个栖息的枝头。这是夏夜，天气较热，虽然吹着微风，但树上的蝉一直在噪鸣。随风飘来一阵扑鼻的稻花香，还有一片蛙声。抬头仰望，星空远处有七八颗星星在闪烁。行至山前，天气有变，天上掉下了几滴雨点。疾步前行，到了曾经到过的位于土地庙树林边的茅草屋顶的旅店，路随山转，眼前便出现了跨溪小桥——大概小桥位于村口。

这首词的写法有点特别：故事性很强。它不是常见的上片写景叙事，下片抒情或发表感慨的写法，而是通篇叙事。始于天上明月，结于人间溪桥，写的是乡村夜景，丰收的喜悦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

6

词的好处，清人陈廷焯《词则·别调集》说得不错：“的是夜景。所闻所见，信手拈来，都成异彩，总由笔力胜故也。”（丁启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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