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名篇,连同《离婚》《我这一辈子》《正红旗下》等一起,构成了中国20世纪上半叶最波澜壮阔的平民史歌。
鲁迅和老舍是当代文学史上我最热爱的两个作家。老舍从来都不是一位斗士,他从平民中来,又像是一个含蓄的旁观者,平静地给我们讲述那些百姓的日常生活,平静地讲述他们的奋斗、苦闷、抗争,讲述他们的懦弱与坚韧,理想与幻灭,悲观与乐观。他只是一个平静的讲述者,这平静中有冷峻,有悲悯,有幽默,似乎也有评论家认为的那些“巨大的讽刺”,但他一点也不刻薄,他不是一位斗士。他一生都在讲述大历史中的那些小人物的故事,因为他熟悉他们,亲近他们,被他们感动。也许正是这种感动,给了他终生的创作热情。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他别妻抛子,只身前往武汉,投入到文艺界的抗日洪流之中。他的长篇巨著《四世同堂》的前两部《偷生》和《惶惑》就是在此期间完成。抗战胜利后,1946年,他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访问和讲学。并在此期间写成《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和另一部长篇小说《鼓书艺人》及《断魂枪》。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3日,老舍即启程回国,途经日本、菲律宾等地,于12月9日抵达天津。“离开华北已是十四年,忽然看到冰雪,与河岸上的黄土地,我的泪就不能不在眼中转了”(《从三藩市到天津》)。这个出生于北京、一向以描绘北京著称的作家,从1924年离家以后,一直到这时,才在自己热爱的故乡重新定居下来。老舍由此进入他创作生涯中的第二个高峰期。他更加勤奋地写作,不断有新作问世,但并不是每个尝试都取得成功。他说:“我注视着社会,时刻想叫我的笔追上眼前的奔流。”这不是宣言,更像是一个文学家力不从心的悲鸣。即便如此,他依然给我们留下辉煌的作品,令后人仰止。话剧《茶馆》(1957)成为当代中国话剧舞台上最优秀的剧目之一,在西欧一些国家演出时,被誉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而他的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1961—1962,未完),则俨然成为他创作生涯的伟大回归——如果你只打算读一本老舍的作品,我推荐这一部。这部小说与《茶馆》一道,成为老舍谱写的平民史歌的重要组成部分,他重新回到他所熟悉的市井细民之中,在这幅巨大的风俗世态画卷中,找回作为一代大家的自己。
著名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1917—1957)》中说,到1957年,《骆驼祥子》“也许是最好的中国现代小说”。但老舍本人最喜欢的,却是成于1933年的《离婚》。《离婚》是中国人生活的舞台、象征和缩影,表现了一个主题: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含混,怯懦,折中,没有生气,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那里的男主人公——人缘好的张大哥确信自己是一切人的大哥。他热于助人,永远折中敷衍,永远寻求平衡,乐意活在黑暗里,不得罪人。最终却并不解决任何问题。“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
有多少生命不是如此呢?在这灰暗的人生中,是否存在顽强和坚韧?这可叹的众生是否一样值得讴歌?“在我这一辈子里,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收不住脚。”《我这一辈子》讲述的是一个旧时代街头巡警的坎坷一生,是一个人生的大悲剧,但最后,“我还笑,笑我这一辈子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
在我看来,《我这一辈子》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出色的小说。是的,有谁能够在那些平淡、智慧的叙述中,完整地表现那些支离破碎、从不被人注意的人生?即使在今天,我们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那些故事中的角色似乎就是你我,或者是我们熟知、认识的某个人。从这一点看,那些作品是超越时代的,同时也是超越国界的,2008年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许多中国人记住了他对老舍的崇拜:他第一次踏足中国,便对中国媒体毫不吝言自己对老舍的敬仰之情:“我发现老舍的小说中的深度、激情和幽默都是世界性的,超越国界的。”
毋庸置疑,老舍被公认为上世纪中国作家中较早具备世界性的作家之一。进入21世纪,有一个统计,中国大陆作家的作品中,被国外翻译最多的要数老舍,他的《骆驼祥子》被译成30多种文字,光是俄语版就发行了70多万册。他的《猫城记》被称为世界上最优秀的长篇讽刺小说之一。在这部政治寓言体小说中,他以幻想形式描写“猫人”怎样因麻木、愚昧、自残、苟且偷安而被“矮人”灭绝的故事。但他自己却曾经认为这是个失败的作品,没有可取之处,因为“悲观情绪过重,有点概念化、脸谱化,也不幽默、少含蓄”。也许在他平静、善良的内心,是不苟同那些“幻想”中的可怕行为与人性丑恶的:开学第一天学生就打死老师,第一天就烧图书馆的图书……但就是这些“幻想”中的可怕行为在“文革”时都成为现实,这部作品成为一个癫狂时代的预言,但老舍不会想到,他将以自己的生命来控诉这一切。
历史的车轮碾过,老舍看到了车轮下的黄土和蝼蚁。他怀着一种宗教的情怀去看待众生,他笔下的众生是不朽和永存的。他一生甘心做平民的代言人,讲述他们的生活状态和人生理想,哪怕那些状态是如此糟糕,那些理想是如此卑微。他满足于平淡的生活和平静的讲述,似乎没有敌人,也没有论战。但他在生命的最后,却以一个不朽的姿态向人性的残忍发出挑战,留给我们一个对人性的永恒追问。
新闻推荐
据新华社电记者1日从商务部获悉,我国将建立家政服务业信用体系,并实施守信主体“红名单”和失信惩戒“黑名单”制度,未来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