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 芝镇说(16)

第二章壮怀激烈

特立独行“独耳龙”

大嫂讲芝里老人的喝酒故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说芝里老人从东北回来,全村人摆酒为他接风洗尘。芝里老人虽年过半百,酒量不减,喝了一瓶半,又喝了半茶碗,才踉跄着上了炕。老人有个口头禅:“最亲莫过热炕头。”

可是,半夜里他迷糊着下了热炕头,摸进猪圈解手,腰带还没解开,就大吐不止,圈里的那头肥猪刚刚睡着,被芝里老人吐醒。那头猪趴下就吃呕吐之物,吃着吃着也醉了,躺在了老人身边。迷迷糊糊,老人抱着那猪,一下子醒了,摸着猪毛,小声嘟囔:“夫人啊,你啥时换的毛衣啊,怎么毛线这么粗啊,怪扎手!”

大哥不同意大嫂的描述,说芝里老人当过七品知县,戴过素金顶,哪能上猪圈解手,人家都有佣人伺候着。

大嫂说:“听俺嫲嫲说,芝里老人可好玩了。他有时自己给自己编排段子。有些人喝了一辈子酒,没个故事,可是芝里老人喝一场酒,就留下一个故事。”

芝里老人对公冶家族有感情,晚年写过一首《公冶长故里》的诗,送给了爷爷公冶祥仁。序与诗是:

公冶长故里在密州县城西北,芝城西南,荆山之阴。公冶长墓在故里之东北,浯河水自西来,遥望之,曲折向东北而下,颇多风景,芝咏之曰:

来谒当年公冶墓,荆山浯水古云烟。圣人择婿重其德,缧绁安能累大贤。

爷爷裱好,挂在芝镇的药铺里。忙的时候,满眼是病人,他看不见这幅字,这幅字也看不见他；没病人了,闲了,他和字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有了见个面的念头。骑上毛驴,唱着小曲儿走十三里,到芝城村头上,芝里老人的酒早已烫好了。忘年交,成了年年交。不对,是黏黏胶,长在杏树上的黏黏的透明胶。

芝里老人好酒量,他能从一早喝到晚。还在东北时,袁世凯复辟称帝,他言辞激烈地上书,在报章上发文,还跟幕僚打赌,倒行逆施之徒,不出五年必自毙。谁料不到一年,洪宪皇帝没了,芝里老人大醉三天,醒来,一只耳朵却聋了。他让爷爷给刻了个闲章,“独耳龙”,宣布戒酒。半月之后,酒杯又端了起来。

鬼子占领了天津,芝里老人退回老家,谁料,鬼子又占了芝镇。芝里老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本鬼子知道他早年留学过日本,希望他出任芝镇维持会会长。

日本人第一次上门,提着寿司,用精致的日本和纸包着。寿司,芝里老人最爱吃。日本寿司两大派,分别是江户派的握寿司,关西派的箱寿司。相比之下,他更爱吃握寿司,理由就在那个“握”字,不使模具,全靠寿司师手工握制而成,不仅可以保证米的颗粒圆润,还保持米的醇香。握寿司里面有段芝里老人小小的情愫。在日本时,房东的女儿巩英智丽,做握寿司给他吃,他一会儿盯着那手,一会儿盯着那眼。巩英智丽额前的一缕秀发让风吹着,斜披下来,他真想用自己的手去抚摸。他甚至在日记里给她改了名字,叫巩英芝里。盯着寿司,芝里老人脑海里全是画面。他年轻时有个感叹:此生唯有美食、美酒与爱,不可辜负。

面对炕下站着的日本人,他木呆呆地,眼睛发直,一句话不说。家人告诉翻译,老爷爷耳聋了,不知道你们说啥。翻译低头跟日本人说了,日本人微笑着,突然说了一句日语。

芝里老人眼睛一眨,咽了口唾沫,那唾液慢慢下行,下行,一直到了丹田,他余光守着丹田,仿佛那句话不存在一样。翻译跟日本人嘀咕了一句:“看来真是聋了。”

日本人把摘下的白手套又戴上,说声走,就往外走。临出门前日本人猛一回头,大声说:“您可以成为英雄。”芝里老人把手招在耳朵上,喊:“您想喝啥酒,芝酒?有,咱家里有,别走。”

脚步声远去了,老人听得清楚。他盯着桌上的寿司,对长工老四说:“老四,扔到猪圈里!扔到猪圈里!”

老四瞪眼:“这么好的东西,给猪吃了,不尝一口,真可惜。”芝里老人手一挥:“扔了,扔了!都给我扔了!”老四就抱着寿司扔到猪圈里。一会儿回来,芝里老人看着老四空了手,怅然若失地问:“你真扔了?”

老四说:“老爷您不是说扔了吗?”

芝里老人埋怨:“唉!你下手真快!罢罢罢,罢罢罢,扔了就扔了吧。我还想给重孙刘大梁尝两口呢。”

老四赶紧往外跑,跑到猪圈里,那包寿司早已踩在猪蹄爪下,两个猪头碰头,嘴巴子正使劲拱着嚼得欢呢。

回来汇报给芝里老人,老人嘴里正小声嘟囔:“巩英芝里,巩英智丽……”老四说:“老爷您知道了?那包点心就是叫猪拱了。”

芝里老人睁开眼说:“拱了就拱了!拿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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