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梅识禅看着父亲抑制着心跳觉得自己心里最糟糕的那

常芳

梅识禅看着父亲，抑制着心跳，觉得自己心里最糟糕的那种状况，就要结束了。穆记者昨天从临沂过来，又带来一则消息，日军驻安丘的田野联队，已经在沿着莒安公路南侵了。刘震东率领的游击队，正在从驻扎的营地往莒县城里移防，准备在那里打一场阻击。“我估计，不出十日，日本人一定会攻破莒县城，来到南沂蒙县，最晚不会超过两个星期。”穆记者说。他这次来梅家埠，最主要的一个任务，就是按照梅识道在电话里的托付，前来转告梅子卿，一定要赶在日本人到来前，将家里安顿好。“告诉他老人家，务必抓紧，家中不能带走的贵重物品，能藏的一律找地方藏起来，实在不行就扔下。田地宅子都不要顾了，我随后就会安排人来接他们，想办法把他们弄到武汉来。”穆记者一转达完梅识道的话，梅子卿就摇起了头，说他哪里也不会去，不信日本人来了就会杀光抢光，活都不让人活下去了。梅识禅则在一边暗暗地盘算着，他怎么才能找个理由说服穆记者，然后跟着他一块到莒县去。

“不行不行不行！”穆记者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口气说了三个“不行”。“这两天，估计那里就会开起火来。”他对梅识禅说。“你从来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性，一颗子弹打过来，就会没了命。”

“日本人都打到我们家门口了，上战场肯定是早晚的事，倒不如早去闻闻火药味，先打两枪练练手。”梅识禅说。

“如果他愿意去，就让他给你带路吧。”梅子卿看着穆记者说，“你现在还没摸透他的脾性，就是头犟驴。”

穆记者看看梅子卿，直到吸完一支烟，他才点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他们三个人坐在那里，开始商量第二天行走的路程。

几个人还没商量好，梅如是就带着李公时进来了。

“这位年轻人怎么称呼？”

梅子卿打量着站在梅如是旁边的李公时，问女儿。李公时架着副眼镜，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斯文。他在心里猜一遍，没猜透女儿带来的是个什么人。

“这是县里抗日救亡协会的李公时先生，他原来在俺们学堂里教过书。”梅如是给在坐的三个人介绍着李公时。

“这位就是梅大人吧？”

李公时抱着拳，对着梅子卿弓下腰去，深深地施了一礼。

梅如是这才记起来，因为心里忐忑，她还没有给李公时介绍她的父亲、哥哥和穆记者。等她给李公时介绍完他们，又把李公时前来的目的告诉父亲后，她的目光就移开了，一直在看着桌子上面的一个瓶子。那个乾隆时期的粉彩瓶子，原本是有一对的，在她八岁那年，其中一个被她三哥梅识禅打碎了。而他打碎那个瓶子，就是为了诬陷鹿镐其，说那个瓶子是鹿镐其打碎的。他所以诬陷鹿镐其，则是由于他对他充满了嫉妒，因为他的爷爷——— 南沂蒙县最后一位翰林，一直在亲自教授鹿镐其读书习字。而教他们的先生，只是位年老的秀才，他带着他们念书时，常常会把清鼻涕流到花白的山羊胡子上。他们在底下哄堂大笑，他却浑然不知，依然在摇头晃脑地给他们念着：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没人愿意担任？你带头成立的协会，为什么自己不担任会长？”梅识禅笑着问他。他隐约觉得，这可能不是个很值得他尊敬的人。他躲在眼镜片后头的目光，让他有点很不舒服。

看了眼梅识禅，又去看看梅子卿，李公时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自己不担任会长，是他觉得自己枉有热情宣传抗日救亡，却没有人缘和实力，去一些社会名流和绅士们那里，募集到更多的枪支弹药和物资，支援前线。

李公时的父亲早些年入南沂蒙县师范养成所学习，后来考入省立第四师范学校，但因声援北京学生的爱国运动，被开除学籍，回到了南沂蒙县。回到老家后，他先后出任县里初级中学的教员，县蚕农学校的校长，后来又去做了两年茶山乡的乡长，末后他辞去乡长一职，筹资在城里开家杂货店。准备成立抗日救亡协会时，李公时多次回家找他父亲，让其拿出杂货店里的钱去购买物资，带头支援抗日救亡协会。但他父亲在货架前理着货，始终都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他父亲的这种态度，曾令李公时一度不知所措，甚至从心里开始鄙视他。他在那之后一年，才会知道，他父亲的杂货店，实际上是共产党的一个地下联络站，南沂蒙县城，包括沂河乡、兰家坊乡一带的共产党组织，经常到他的联络站里联系工作。1939年底，他父亲兑出杂货店，出任了共产党南沂蒙县办事处扩军五营的营长，借着他曾经与一些社会名流及开明绅士交往甚密的关系，为八路军在南沂蒙县的抗日武装，筹集了一批又一批枪支弹药和物资。而每一批，都令李公时感到目瞪口呆。在他单独和他父亲呆在一起时，他老是恍惚着，弄不清楚以前那个父亲和后来这个父亲，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父亲。1941年5月，扩军五营在松山一带被日伪军包围时，他父亲没有能突围出来。后来有人给了李公时一张他父亲生前的照片，在那张照片里，那个男人和一匹马并排站在一起，咧开嘴巴在笑着，但眼睛却拘谨地在扫视着他一旁的什么物体。李公时从那张照片里猜不出他的旁边是什么物体，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但他端详着照片上那个人时，依然觉得那个人无比的陌生。（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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