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岁月遇到孤独

他又蹲在那个位置了，通川桥边一栋高楼的窄窄的阳台前，他从阳台护栏的空隙处看桥上过往的行人，一言不发，整天这样。他是一位老人，农村来的老人，他来到达城儿子家里暂住着。

在达城，像他这样的农村老人不少。农村，广阔的山地田野里，早已失去了鸡鸣犬吠牛忙人吆喝的旧时繁华，他很寂寞，他在故乡思念他乡的亲人，于是被儿子接进城里。

老人进城了，该是怎么生活的呢？无事可做，只恨自己多余。帮后辈煮个饭嘛，用不来家用电器，也找不到放哪些作料，因为农村炒菜基本不用作料；打扫个清洁卫生嘛，花瓶又打烂了，拼木地板上到处都是水，自己还经常把口痰吐到地板上；用自己的筷子给孙孙拈个菜呢，儿媳的眼睛鼓起桐子那么大把老人盯到起；楼下邻居光给儿子告状，说老人一人在家时，站在窗子边吃瓜子，瓜子壳壳飘到楼下客厅了，还在厨房阳台上洗东西，水滴到楼下邻居脑壳上了。老人无所适从，于是拿起烟杆抽叶子烟解闷，哪知又把晚辈们惹到了。到小区地上逛逛，终于遇到几个从农村来的老汉老太婆，情况都一样，于是倍感亲热，都吹自己的儿子行得很，会挣钱、与某位领导关系好，有几次五粮液茅台喝醉了；又吹自己的女儿很能干，几千人的经费归她管。你说吃这样吃那样好，他说都不好吃，早就吃腻了……就像在广阔的田野用喊山的声音说话，把整个小区震得抖一抖的。最终传到儿子或女儿的耳朵里，把儿女气得哟不知如何批评自己的父母。

老人惹祸了，从此少开腔，偶然转到广场看见城里老头抱到老妪在跳舞，他简直看不下去了，直瘪嘴；终于看到城里老人有舞剑的，于是回家拿一把菜刀参与进去，同脚同手动作一点也不协调，一哈儿就被撵出来了。又听城里老人说到青城山去避暑，他就像在老家第一次想尝冰糕是啥滋味一样，不敢奢望。城里老人与农村老人毕竟是有区别的。寂寞，寂寞，还加孤独。也看到有人遛狗的，但太贵了，老人买不起更舍不得买。于是牵只猫在街上遛，但猫不习惯被人制约，不跟到走还抓狂；牵只鸡在街上遛，被行人叫神经病，儿女的脸哟也没处放了。没得办法了，闲得慌，老人于是买把锄头扛在肩上，在小区到处找地儿准备开荒，还准备到街上把绿化带铲一块种些菜蔬旱粮，水稻是莫法种了，因为要随时关水保水。儿女对老人不晓得咋个劝说了，只有唉声叹气。

老人在儿女家里逐渐很拘束，在儿媳或女婿面前显得很胆怯。老人坐立不安，他想回家，回老家，回自己的故园。老人提了这个要求，哪知儿女很震惊：“这儿好吃好喝，又不做活路，你走啥子噻？”但老人很坚决。

老人提起个口袋就回老家了，他很兴奋，坐一整天车他都不累，宽敞的田野、鸡仔、土狗、猪儿、鸭鸭、菜蔬、粮食才是自己的伙伴，才是自己最离不开的朋友。他又可以大声说话了，他可以大声与自己的动植物对话，他可以大声吆喝房前屋后的麻雀、斑鸠、喜鹊、松鼠和野兔，整个山林田土都是他的领地。老人又开始在农村生活了，但这种快乐持续的时间很有限。整个农村剩在老屋的人很少了，找个人说句话，要走二里路，交流还是有限的。每到夜晚，给猪舀食后，拿个猪食瓢傍在猪圈门上跟猪说话儿，或者在堂屋一边抽叶子烟一边与狗狗说话，狗狗偏起耳朵聆听，但就是不回一句人话。老人于是又想儿女了。但一想起在儿女家过好生活那滋味，心里直发麻。

老人老了。“亲爱的儿女……”老人想这样给儿女写信的，但他大字不识几筐，并且眼睛也不好使，每次炒菜，看不清锅里倒了多少油，烧烫没有？他直接用手去摸，很多次都烫伤了。“亲爱的儿女，我想你们回家来看我……”

·李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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