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到童年的那场雨

□ 郭 然

记得小时候，故乡放眼望去全是高高低低的土墙瓦房，四四方方的拱形青瓦在每一个雨季妥帖地保护着脆弱的土墙，也保护着土墙下居住着的人。再坚硬的瓦也躲不过时间的侵蚀，因此在下雨天来临前，村里的人总是换着活挨家挨户地翻盖房顶。所以每家每户的墙角下总堆着一堆瓦片，当然这也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可以用来跳房子、过家家，偶尔有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把瓦片细致地磨成圆圆的样子，既可以用来抓石子儿，又可以用来下棋。

山下有一家瓦厂，村里所有的瓦都是在这里订制的。四五月是瓦厂最忙碌的时候，蒙着眼睛的老水牛一刻也不停地在黄泥池里打滚、散步来“造泥巴”，造过的泥巴会变得很细腻，最适合用来制瓦。做瓦的师傅把糙好的泥从池子里挖出来，堆成长方体，压实后用一根细细的铁丝片出一片厚薄均匀的泥，搭在转瓦的转子上，转上几圈，把多出来的地方用铁丝割掉，一个没底的桶的形状就出来了。瓦师傅把它从转子上取下来，抱到撒满釉的太阳坝上，晒干之后轻轻一拍就变成了四块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往往看得我们目瞪口呆。最后这些瓦还要放到窑子里面去烧，直到烧得黑漆漆的才被人运回去。

下雨天过后盖瓦的屋顶总是慢慢长起来乱七八糟的植物，我们孩子最喜欢的是房顶成片的指甲花，肥厚的叶子看起来很可爱，火红的花朵总是一簇一簇地开放，我们这些虚荣心很强的孩子总是私下比较谁家屋顶的指甲花开得好，开得多，仿佛自家屋顶开满的是红色的宝石。但是花开了也就意味着雨季要到了，该翻盖屋顶了。每每翻盖屋顶时村里的孩子总要挨家挨户哭个遍，我也不例外。我站在屋檐下，高高地仰起头哀求外公不要拔掉屋顶的指甲花，外公麻利地扯掉杂草，抽出被草根钻裂的碎瓦，从屋顶随手扔下来，换上新的瓦片。我看着那从屋檐上缓慢掉落下的瓦片和指甲花，像坠落的流星，“啪”掉在地上，指甲花那肥厚的叶子散落一地……

也许在大人眼里屋子不漏雨比那些华而不实的杂草重要太多。我不止一次把掉下来的指甲花种回土里，但它从来没有活过来过，我挠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能从烧硬的瓦里长出来的指甲花为什么在柔软的土里却活不下去。

后来，墙根下的瓦堆不见了，我们再也没用瓦片玩过跳房子。再后来，土墙瓦房不见了，村里人修起了高大宽敞的平顶砖房。瓦厂里那条老水牛被卖到了肉铺，烧瓦的窑子在某个雨夜轰然坍塌，瓦厂倒闭了……

我躺在自己的新房间里，看着平坦的屋顶很难想象外面下着雷阵雨，而我的房间却这么安静，所有的喧嚣好像被平坦的屋顶一大口吞下，只有偶尔的雷声劈开房顶渗透进来。想起多年前的雷雨夜，我、弟弟和外婆挤在我家那间瓦房小小的床上，每次雷声劈下来是床跟着地一起震动。我和弟弟就跟着雷声哈哈大笑起来，我侧身躺在床上听着屋顶的雨声，“砰砰”和着雷声跑在最前面的雨猛烈而迅速，像冲锋的士兵敲着战鼓狠狠打击在瓦片上。慢慢地，瓦磨去了雨的棱角，被磨圆了的雨珠掉落在瓦上，颇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受。最后，绵绵的细雨窸窸窣窣地倚靠在瓦旁喃喃私语，仿佛情人间的呢喃。第二天清晨湛亮的青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有偶尔从屋檐掉落的零星的雨滴还回荡着那场雨的余味……

我家那瓦房早就变成了宽敞的砖房，不管逢年过节回家的人再多也不用几个人挤一张床。房顶平了，再坚强的指甲花也钻不透钢筋混凝土的平顶，指甲花再也看不到了。房子大了，家里住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回家的路越来越近了，但分明有什么越来越远了，而我再也听不到童年的那场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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