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美丽——朱湘诗鉴赏

编者按

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县人，他在新诗艺术形式创造与探索上有重要贡献，是和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齐名的中国现代诗人之一，被鲁迅誉为“中国的济慈”。其代表作《采莲曲》《春歌》《书》等脍炙人口，至今仍广泛流传于海内外。由安徽大学教授方铭负责的《朱湘全集》整理出版项目，汇集了朱湘的诗歌、散文、书信、译作等全部著作，旨在保存皖籍名家文学史料，推进安徽出版事业，并力求将朱湘作品与研究推向国际。本栏摘选《朱湘全集》中方铭教授对《采莲曲》和《春歌》的鉴赏解读，以飨读者。

■ 方铭

采莲曲

小船呀轻漂,杨柳呀风里颠摇;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妖娆。日落，微波,金丝闪动过小河。左行右撑，莲舟上扬起歌声。菡萏呀半开，蜂蝶呀不许轻来，绿水呀相伴，清净呀不染尘埃，溪间，采莲，水珠滑走过荷钱。拍紧拍轻，浆声应答着歌声。藕心呀丝长，羞涩呀水底深藏；不见呀蚕茧，丝多呀蛹裹在中央？溪头采藕，女郎要采又夷犹。波沉波升，波上抑扬着歌声。莲蓬呀子多：两岸呀榴树婆娑，喜鹊呀喧噪，榴花呀落上新罗。溪中采蓬，耳鬓边晕着微红。风定风生，风飑荡漾着歌声。升了呀月钩，明了呀织女牵头；薄雾呀拂水，凉风呀飘去莲舟。花芳衣香消溶入一片苍茫；时静，时闻，虚空里袅着歌音。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

以“东方的静的美丽”写诗，这就成了朱湘的风格。这首《采莲曲》是他的代表作。

采莲曲，是采莲少女唱的歌调。这里取古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风致，而作了创造性的转化，成就为一首新诗。说得具体点，就是沈从文在《论朱湘的诗》里指出的：“在音乐方面的成就，在保留到中国诗与词值得保留的纯粹，而加以新的排比，使新诗与旧诗在某一意义上，成为一种‘渐变\’的连续，而这种形式却不失其为新世纪诗歌的典型。 ”

诗里交织着人面与荷花辉映、桨声与歌声应和、花芳与衣香浑融的华美欢乐景色与气氛，使人心荡神摇，如痴如醉。

在某个文艺集会上，作者曾经朗诵他的《摇篮曲》，听者说：其音节温柔飘忽，有说不出的甜美与和谐，你的灵魂在那弹簧似的音调上轻轻簸着摇着，也恍恍惚惚要飞入梦乡了。等他诵完之后，大家才从催眠的状态中遽然醒来，甚有打呵欠者，其音节之魅力可想而知……《采莲曲》听说也预备在一个集会中由作者读唱……但见全曲音节婉转抑扬，极尽啴缓之美。诵之恍如置身莲渚之间：菡萏如火，绿波荡漾，无数妙龄女郎，刺小艇于花间，白衣与翠盖红裳相映，袅袅之歌声与咿呀之画桨相间而为节奏。这种优美幽闭的古代东方式生活与情调，真使现代的我们神往呵！（参见雪林女士：《论朱湘的诗》）

由此可见，朱湘在诗创作上追求格律的工整与音韵的和谐上所下的功夫与苦心。虽然也有人认为此诗完全是“词曲式的格律”，但朱湘坚守在新诗的立场上，是做了推陈出新的努力的。例如此诗诗行虽比较工整，但也有参差不齐之处；隔行虽采取五七、五七这样整齐的句式，但中间有“左行/右撑”“拍紧/拍轻”“波沉/波生”等短语两行插入，这是新颖的安排，朱湘说这是“以先重后轻的韵表现采莲舟过路时随波上下的一种感觉”。根据诗情而自由遣词造句，朱湘没有忘记新诗的本职：由自由性衍生的创造性。

春歌

不声不响的认输了，冬神收敛了阴霾，休歇了凶狠……嘈嘈的，鸟儿在喧闹——一个阳春啊，要一个阳春！水面上已经笑起了一涡纹;已经有蜜蜂屡次来追问……昂昂的，花枝在瞻望——一片瑞春哪，等一片瑞春！好像是飞蛾在焰上成群,剽疾的情感回旋得要晕……纠纠的，人心在颤抖——一次青春哪，过一次青春！原载《石门集》，商务印书馆一九三四年版

“不死也死了，是诗人的体魄；死了也不死，是诗人的诗。 ”——滔滔的江水虽然吞没了朱湘年轻的生命，但他的用心血浇灌的诗篇永留人间。

是的，朱湘是以作诗为生命的诗人。他的诗在表现内在感情美和外在自然美上，狠下了锤炼的功夫。这一首《春歌》，在他的几部诗集里都显得短小，然而艺术的魅力并不因此稍减和逊色。诗的主题就是写春，写春的歌。

春在季节转换中迟迟出现。第一节写冬神只好认输，一个盎然的阳春在鸟声喧闹中铺开。第二节把春水作了拟人化的描写，春水如美人笑起的涡纹，一句话就把春到人间，暖意融融的景象鲜明表现了。和第一节一样，作者写春，不作静态的描写，写人的情意，更写情意化了的自然之物，鸟儿催春，蜜蜂追问，连花枝也昂昂地瞻望，“一片瑞春哪，等一片瑞春！ ”

这更精彩的，由外向内，由于春的感发，人的心晕眩颤抖，也在呼唤一次潇洒的青春！

诗只有三节，序列是问春、等春、颂春。前两节，写动，写外在的景象；后一节，写静，写内在的心境。前两节，冬神、飞鸟、涡纹、蜜蜂、花枝，织成了意象群，都表现了春来的征候；后一节写心灵，那意象来得有声有色，达到了既暗示又跳跃的效果，“好像是飞蛾在焰上成群，剽疾的情感回旋得要晕”，一实一虚，既是承续，又是映衬，把景外意象与景内意象结合在一起，共同创造了诗的情境。

诗人朱湘着意新诗的形式美。他对格律的严格追求，过分时不惜削足适履。而这首《春歌》讲究格律恰到好处，美丽的诗情熔铸进整饬的形式中，连几个虚点和破折号都做到严密对称，分毫不差，但无论读还是看，都能唤起美感，达到完整和谐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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